第76章 晴雨
淳化縣的雨自上而下砸入地麵, 碰到綢緞做的車棚,發出一陣悶悶的聲音。王謐於前一日晚收到了陸歸的手書,今日一早, 一行人準備動身前往陸歸所在的營壘。
由於前線邊境各個城塞已經閉鎖,居住於郊外的鄉民由所屬縣的縣丞組織起來, 堅壁清野, 將家中存糧等物悉數押運,一同入城避難。而各縣也依市價往上,收購部分糧食, 並將城內空地搭建臨時房屋,以供避難者使用。因此官驛人員混雜, 時而有流民衝入請求收留。
然而馮讓早已領一眾甲衛守護於陸昭所乘馬車的四周,命人開道讓行, 陸昭與王謐方才順利出城。
馮讓一路護送,一麵解釋道:“殿下昨夜調主力前往汧縣, 引涼王主力離開漆縣,如此娘子與少保可以安心商榷了。”
勸降易幟一事遠非點頭答應那麽簡單, 麾下將領在利益上的一致需要商討協調, 底層將士情緒上的鋪墊也要做好。並且陸歸所轄已有五縣,因此在輿論上也要有所準備,易幟之後, 必須保證每個城都不會有太過激烈的反應,進而引起兵變。
“殿下原本是要相送的,隻可惜昨晚……”馮讓話音未落, 忽然見不遠處有人駐馬而立, 正是他家太子。
王謐察覺到馬車忽然停下,亦掀起車簾, 旋即笑道:“青草離離,王孫策馬,此情此景,當請陸娘子品藻一二。”
馮讓便請陸昭下車來。
陸昭掀起竹篾細簾,眼前便望見一人策馬而來,北方的凜冽寒風攜卷著七分荒氣,三分肅殺,卷起他黑色的大氅。他的馬縱的肆意,蹄下生風,青草綠意亦染上他的鎧甲與袍袖,褪去殺伐之息,攜一副深情柔腸歸來。
他幫她打起車簾,一隻臂彎托她的一隻手下了馬車。臂彎堅硬有力,她亦下的緩慢平穩。陸昭站定,心中慌措,卻自然流露出一笑,不知不覺中,又不可回避地看見了他那一雙眼睛。
他眉眼深邃,曾見白雁西風,紫塞黃沙。如今它亦多了幾分熾烈,越過烽煙亂聚,跨過白骨堆積,便在剛剛那一瞬,仿佛忽而來到了光明絢麗的人間。
陸昭臉頰微熱,隻覺得那眼中的熾火已有引而燒身之患,不由得要以冰冷的雙手略作遮蔽,卻在半途中被輕輕捉住,一隻血紅的玉鐲落在了她的臂上。陸昭抬起眼,沒有說話,卻等同道:“為何?”
此時王謐已回車避雨,馮讓去命人拿傘,他若有話,此時說便是正好。元澈半握住那一截細伶伶的玉臂,不忍加力,亦不忍鬆力。他直勾勾的望向那隻血玉鐲,在蒼白的臂彎下,如同豔麗無匹的鐐銬。他施加於她,自是要將她
鎖在自己身邊,然而即便如此,他亦覺得不夠。
“待你事成之後,我便在此處接你回都。”元澈笑著,“遺族不得擅自離京,你不要跑掉。”
“殿下何須千金市骨,臣女家人都在京中。”陸昭望著他,雨水打濕了他的發梢,幾絲貼合在眉骨與俊停的鼻梁上,此時她隱隱覺得,這樣的話似乎不足以讓他們二人各自啟程。她想了想,最後終究道:“好。”
這一字擲地有聲,仿佛這需得是他聽得見的承諾,也需得是自己聽得見的承諾。
最終,在馮讓找到雨傘之際,元澈重新扶陸昭上了車。見她倩倩身影已有一半沒入車中,元澈正要開口說些什麽,卻被忽至的冷風冷雨吹了滿嘴,落魄噤聲。車子已然離開,元澈駐足目送,他方才分明看到雪白盈亮的麵容上,露出了那一絲因見他落魄而生出清甜笑意。
此時天光雲影忽開,雨霽初晴。
送走陸昭後,馮讓一行人也將護送任務交給了原本的甲衛。元澈主仆等人一路疾馳,追上了軍隊主力。
路上馮讓好奇道:“那原是先皇後的東西,讓她知道便知殿下心意了,殿下怎麽不說?”
元澈也放慢了馬速,道:“母後於我,無人可代。她於我,亦無可代。愛既不同,情亦無匹。我贈她心愛之物,隻因心愛於她,至於此物曾所屬何人,曾有何故事,俱無關聯。何必再與她言說令她反複思忖,徒增煩擾。”
馮讓笑道:“那殿下何必借花獻佛,都中名品,殿下隨意挑選,怎得偏偏是此物。”
元澈亦笑道:“此物來曆你不盡知,但涼王處,必有人識得,若她陷入險境,此物當替我保她周全。”
馮讓仔細回憶,仍不記得有何故事,隻壞壞一笑道:“殿下所教,臣學會了。母親尚有金跳脫一副偷偷與我,待得勝歸來,我便按太子的這套說辭,納一美妻。”然而話音才落,隻見元澈一馬鞭抽在了他的馬上,馮讓不由得亂顛了好一段路,頗有丟盔棄甲之態。
陸昭與王謐一行急奔漆縣,路上偶遇小股流兵,因有陸歸派人接應和大魏的使旗在,並未有人敢輕動。然而這並不意味著這些人不會將他們的行蹤報給涼王知曉。不過太子既已調兵汧縣,陸歸派來接應的人也說涼王此時業已動身,因此即便情報傳遞出去,涼王心有疑慮,他們也有足夠的時間差來運作此事。
入漆縣城後,便有人引他們前往陸歸的暫居的府邸,而護衛的甲士們則被安排在府邸之外的客棧內。
陸昭從馬車內下來,此時,站在眼前的,已是近三年未見的兄長陸歸。觀其麵貌,陸昭甚至有些不敢相認,但一番細細思索,她也覺得三年後的兄長,似乎理應如此。
歲月從未靜好,琴瑟不知何處,昔日的容貌早已褪去了一身年少意氣,如今是一張更加棱角分明的麵龐。眉骨高突,猶如山脊,眼眸深邃,恰似秋潭。猶如山脊,不是因為氣拔出雲,而是因為不忘溝壑。恰似秋潭,不是因為明澈無比,而是因為深不見底。
站在陸歸身邊的則是一眾兵士,他們大多操著吳語,零零總總,都是曾經追隨陸歸出生入死的人。陸昭和陸歸的雙雙出現引起了不小的**,有的兵士慢慢跪下,口中喃喃,低唱著吳調“大君皇皇,大國泱泱”,但這畢竟隻是極少數。大部分的士兵倒是反射性的後退兩步。
陸歸深吸一口氣,心中千言萬語,如今卻凝不出一句話。平心而論,他久久未曾收到過魏帝的回信,總有疑慮,甚至生過一絲從涼王逆,至搗京師的想法。畢竟他手握兵權,又掌險要,家人俱在長安,卑微求存,若勝,命運便可由此改寫。
“進帳說話。”陸歸想了又想,先抬手請了王謐入內,又扶了陸昭的手,遣散了眾將,往正堂走去。
然而這一絲絲遲疑,亦讓陸昭捕獲在了眼中。
王謐作為使節自然先行拜會寒暄:“久聞陸將軍乃江東英傑,龍章鳳姿,如今所見,果然名不虛傳。”
陸歸亦笑回:“即便明珠,亦不能暗投。何況我本駑馬之資,更當日日自省,生怕行錯半步。”
王謐聞其話中意,目光奕奕,心中更有了幾分把握:“時人皆以叛賊稱將軍,依我看是錯謬了。將軍性情謙和,目光長遠,雖為困而不自困,於逆境自勉,實在是令人欽佩。”
世家之間的言語交鋒極注重清談,論辭不僅要精妙,其中意思更要隱晦,不可過於直白。可與不可,行與不行全在詞鋒之間變換,大家互相體會,互相撩撥。若有共識,便會讓旁觀者有暢談慨然之感,如若不然,各自全了體麵也是極要緊的一件事。
其實於王謐來講,與陸氏的合作則是王氏名望與陸氏武力的一次強強聯合。陸氏降臣遺族,在政治上發聲艱難,但是如今陸歸控扼隴西,武力不弱。若能兩家一起發力,未必不能在關隴地界上強壓關隴豪族一頭。因此幾番對話下來,對方態度亦如心中所想,王謐已是欣喜萬分。
陸昭在一旁冷眼旁觀,她亦知道,王謐如兄長一樣,權力的欲望一旦滋生,兩者便會互相吸引。陸昭早先便對兄長心中的遲疑有所預判,之前的書信其實語氣並未那般懇切殷勤,她拿到信件之後,不由得再一一斟酌更正,再按照兄長的筆跡謄抄,最終托轉,交到魏帝手中的時候,已是完美謙卑的詞調。
如今王謐提供的價值不低,倒是可以勸兄長不必過於執著於以武力複國。造反複國的成本何其高昂,況且隴西本非自家盤麵,龍興之地必在南方,而權力索取,本非僅有反叛一途。
然而情正濃時,陸歸也有幾分清醒,他先請仆從領王謐於雅堂休息飲茶,又令人準備宴席,自己則暫請陸昭於別處另敘。王謐也不做他猜想,如今他正幻想著牧守一方的美好未來,以及高興於初次見麵便能與陸歸惺惺相惜,歡快暢談的順利。
陸昭與陸歸來到後院內室,陸歸方才開口,情急問:“昭昭,你怎麽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