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99章 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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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正朔, 天水有流兵劫掠鄉民。因春交時期各家存糧皆不多,此事愈演愈烈,最後竟釀成饑饉之禍。平民中不乏有起義者。然而自天水竇氏出征下隴, 數日後戰敗,本土世族力量削弱不少, 因此隴西彭通以協防之由先奔赴襄武, 隨後折向各地平叛。與此同時,劉莊亦起兵響應。

然而不過一個晝夜,飛羽檄書轉至金城, 劉莊進攻略陽,略陽失守, 彭通分兵控扼洛門與豲道。彈指之間,兩郡之地從涼州南境脫離, 當涼王平叛的軍隊意圖南下時,故關的牛渚也擺明了自己的立場。

而元澈所領的魏軍主力並未第一時間開往天水, 年輕的太子在所駐紮的崇信縣麵見了陸歸,並以笞刑八十作為懲戒, 平了其未能成功抓獲叛賊首領的事。

消息紛紛傳至長安崇仁坊的一座宅邸內, 元洸剛剛回來。他朝服未除,暗金雕鏤的遠遊冠高高地束著,聽著下首處來者的匯報, 連帶他的眉角也揚得頗高。

“嗬,她還能有命回來。”元洸用胰皂淨了手,順手抄了一隻果盤中的橘子於手中把玩, “太子倒慣會金屋藏嬌。他們都說了些什麽?做了些什麽?”

匯報的人先將陸昭提議太子懲戒陸歸之事說了, 然後道:“那陸歸當真是一條好漢,陸娘子看著也是深明大義的人。”

元洸一邊拋著橘子一邊笑著道:“陸歸是一條好漢不假, 他妹妹可未必了。”陸昭之所以讓元澈懲戒陸歸,不過是將陸歸的知恩圖報描繪的更加完滿。懲戒之後,就要戴罪立功,到時候雙方再動刀子,毫無道德累贅。在清理掉所有對家之前,陸昭絕對不會給己方留下任何政治汙點,這是她的風格。

“還有什麽?”元洸依舊追問。

“太子和陸娘子在園子裏養了一匹馬,據說是救了陸娘子的那匹。”話剛說出口,匯報之人便感到鋒利的目光自頭頂掃過。好生奇怪,不過是養了一匹馬而已,又不是養了個孩子。

“哦,他倒是有幾分本事。”

未曾注意到聽者本身的表情,匯報的人附和道:“那馬確實聰明,救人,也認人。”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元洸的雙目斜斜地看了對方一眼,旋即落回原處:“不是馬,是我哥。”

“再說……還有什麽?”

平靜卻帶著一絲歇斯底裏的追問,最終喚醒了匯報者的記憶與膽量。在對諸多不可描述的旖旎進行複盤之後,聽者僅僅是輕蹙眉頭,脖子向後挺了挺。他依舊微笑,仿佛帶著無盡縹緲的愛意,目光中卻是永不枯竭的殺機。

“把這封信交給她。”一紙書信順著男子的掌心滑落在地,“帶她回來。”

若是人間即為地獄,那麽她隻可和自己走過,即便不可泅渡,也要一起沉淪。元洸抬起頭,看了看午後的庭院,這將是一個纏綿悱惻、危險致命的春天。

通報者接了信,才要離開,隻聽一個聲音問道:“她的傷……無礙麽?”那聲音細微,並不真切,如同庭院中被風驚落的一地芳塵。

略陽既陷,涼州的東南門戶徹底打開,金城頓時成為四戰之地。豪族們有著天生敏銳的直覺,作為防禦性與生產性兼顧的塢堡,在幾十年的太平中消弭,如今又被重新修起。春耕還要做,人嘛,還是要活。

而魏軍此時連戰連捷,精神上的亢奮與肉.體上的疲憊皆而有之。但地利上如今魏軍已有著絕對優勢,因此一鼓作氣直搗金城的聲音接連不斷。首當其衝的便是魏鈺庭,趁各方動**時大軍清掃,將關要掌握在寒門手中,遏製世族,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

然而各地亦不乏反對聲,自隴西與天水等剛剛經曆動**的地方,還是願意先平穩渡過春耕,不欲再有兵事。

至於中央,皇帝隻將此戰統統交與太子指揮,無心過問,也無能力過問。最終不過是在幾個人事問題上做出了批示。以王謐為安定內使,陸歸領車騎將軍,官職如故,罰奉一年。隴西與天水暫時劃分出一個南涼州,彭通為刺史,督南涼州軍事。劉莊得鷹揚將軍號,加督護,至於牛儲等人,也各有加官。

一番詔命下來,從尚書台至中書無一人反對。畢竟隴山以西的江山社稷,與關隴豪族無關,他們也樂得觀望。雍州地界,活下來的人都是經過無數次政權變更並且上位的人。太子若急於發兵,必要和隴西天水兩郡的世家打一場,過過招,傷者逃跑,死者下桌,那時候他們便可來個鳩占鵲巢。老故事,沒什麽新鮮。

這幾日崇信縣來往官員絡繹不絕,別業中閑雜人委實多些,元澈疲於應對,。陸昭的存在也漸漸被人知曉,不乏有消息靈通者,言明陸昭曾為陳留王氏推舉為女侍中一事。雖然當年落選,但如今觀此形勢,隻怕早晚也要歸於正位。

更有人言,早在金城宴席上便知其不同旁人,隻可惜不曾有機會混個臉熟。鑒於此,有不少人來到別業後院請求陸昭一見,期冀可以在某些事情上托其門路。

陸昭不堪其擾,索性早出晚歸,騎馬踏青去。她騎速極快,這幾乎是她唯一能夠縱欲的行為,陸衍曾如是評價她。

春日暖陽此時正無微不至地照拂著蒼山,曠野,與田地裏的耕牛。縱馬者亦沐浴其下,那樣的姿態耀眼而漂亮,引得牧童與耕人頻頻回望。曹衣出水,吳帶當風,削直收斂的肩背與帷帽銀紗的流動,一如前朝書畫之體範,其勢圓轉,其體稠疊,古今一人,後無來者。

最終,她於古亭下係馬,裏碑斜斜矗立,頭戴鬥笠做民夫打扮的人自背靠其上。此時風起雲湧,遠處的荒草卷起細浪,陸昭苔古色的衣袂亦微微揚起,如輕拂丹青。

“縣主,別來無恙?”

對於彭通找上自己,陸昭並不意外。隴西本土雖無大事,但天水動**,以竇氏為首的幾家世族被連根拔起,無論是彭通還是劉莊,都是下了血本,要拿下這些無主之地。一旦速戰,被奪去最多利益的便是他們。

“若此時強攻金城,必將影響春播,某身為父母官,當為百姓籌謀。但太子殿下似乎執意速攻,還請縣主相勸一二。”彭通一邊說,一邊覷著陸昭的神色。

銀紗下的喜怒無從分辨,但說者的語氣卻頗為調侃:“刺史這頭句話便不妥了。太子治軍嚴明,不許麾下傷青苗一分一毫,何來影響春播一說?”

彭通一時語噎,而後解釋道:“雖不踐踏秧苗,但大軍過境,百姓惶恐,隻怕不能安心。”

帷帽下一聲淺笑:“彭刺史這話說的不老實,大軍過境攻打金城,在天水逗留時間不過幾日,走的也是官道。此地千溝萬壑,村莊零落其間,能看到軍隊的影子便不錯了。”

見彭通還欲狡辯,陸昭幹脆利落道:“彭刺史,你有難處大可直說。言辭如此遮掩,把我當什麽人了?”

自然當你是太子的枕邊人啊我的祖宗,彭通心裏嘀咕著,這江山以後還不都是你們小兩口的。

陸昭將馬鞭往手裏一撂:“今日我便替彭刺史把話說明白。你帶了數萬人來到天水,費盡周折,驅逐竇氏一族,不拿點實利回去,是無法安撫底下人的。田地,牛羊,當然,還有蔭戶。我也是世家出來的,跟著祖父父親摸爬滾打,我知道,饑荒戰亂麽,軍隊都不好帶。”

“是,是。”

陸昭道:“既有難處,直言即可,你我同為世家,我還能不幫你一把不成?好歹還有昔日金城我與耽書的交情在,咱們互相幫襯,那都是分內。”

捕捉到了題眼,彭通連忙作揖道:“難得縣主還願顧念小女,若能勸殿下回心轉意,某自當盡力匯報縣主今日之恩。”

陸昭其實明白,隴西、天水二郡之事之所以懸而未決,其中未必沒有元澈試水之意。他要看看這些世家是不是軟柿子。如今太子勢力規模已具,幕僚多為寒門,也是日後的行政班底。

在這片地界上,用這套班底先嚐試撬動這兩郡的世族。能不能成功倒在其次,在此之中讓那些寒門官吏摸索摸索和世族交手的門道,也是頗有助益。

如果試水成功,那麽下一個便是安定。安定若也成功,整個涼州在他眼中,便不過蠅腿之肉,而關隴地自有大牛羊待宰。

說到底,安定還是陸氏宗族在長安立足之根本。這輩子,父母逃離長安幾乎已無可能。若安定不能全然掌握在自家手中,以魏帝的性子,日後終埋禍根。皇權是元澈的底線不假,但她也有自己的底線。

陸昭道:“我如今身在內宅,不便過問外事。常言道,醫不詢診,道不經傳。若有契機最好,如若不然也要等太子殿下親自問我方好開口。隻是你我醜話說在前,彭刺史你要吃大戶,也得給太子留些。若事成,竇氏的田產牛羊你自取之,人口你隻能征用三成。且略陽周圍以及屯兵重鎮處,必須留有農戶耕作。若你們做的太不留餘地,太子不是好糊弄的人,動起手來,你們一個個可全逃不掉。”

“這是自然,自然。”彭通道,“咱們也要為國出力。”

“如今,天水不太平,天水的一些舊族也有責任。”陸昭撫了撫馬兒的鬃毛,“驅趕上官氏及其親族,直接往北麵趕,不過……不能出人命。”

平和的語氣明明未做絲毫的改變,卻無端生出一絲狠戾。彭通未能窺見其中原宥,隻得先遵從其命。

陸昭點了點頭,翻身上馬,道了聲告辭之後,便絕塵而去。

彭通回到略陽,此時劉莊也在焦急等候。彭通入內後便道:“縣主那邊會勸,暫時無虞。”

“那……縣主?”劉莊問,“縣主與太子究竟是什麽關係?別最後走露風聲,反誤大事。”

“我才驗過。”彭通語一出,倒驚得劉莊潑了大半盞茶出去。“人家也是世家出身。”彭通道,“是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