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不求生

第一百七十八章 飛雨入葉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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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縣是南陽府的重鎮,本就有沙河流過。劉國能率部駐軍於此的時候,又特別加固了城防,引沙河河水進入城壕,又在壕溝外修建了一些可同縣城城垣形成掎角之勢的土壘。

如今葉縣早已被戰爭的氣氛所籠罩,各城門白晝緊閉,隻有西門每日開放幾個時辰,也隻開半邊門,使柴禾擔子能夠進城。

甕城門口站著一群紳戶召集的家丁仆人,數量不在少數。甕城後麵的主城門上,防守就更堅固了,一些世代官紳之家,在主城門處聚集了四五百名家仆,又備有海量滾木、礌石做防守之用。

白天夜間,街上都有各家士紳的子弟巡邏。一到黃昏後,警戒更加嚴格,常有諸生和搢紳子弟帶著家丁,挨家挨戶入門檢查百姓是否有異動。

大街上、十字路口、各衙署的照壁上、寺廟門前、酒飯館中,到處張貼著殺賊賞格的告示。縣衙前則懸掛一整排的頭顱,微風吹過,長發如群鴉舞動,其中還有一顆稚童的首級,雙目淌血,令人在炎炎夏日中生出一片冷汗。

這些首級據說全是裏通流賊的奸細,其中還包括了劉國能留在葉縣的十多名親兵——因為人們不相信劉國能和李萬慶這樣強大的兵馬會被流寇打敗,士紳間都傳言劉、李二人本來就是賊,這次將官兵拉出城去,其實就是去同流寇匯合的。

大家都慶幸著自己的遠見,好在把劉國能和李萬慶排擠出城,不然他們一定會開了城門迎闖賊的!

“賊就是賊,即便招安,隻要一日為賊、便是終身為賊!”

連葉縣一位曾為劉國能協辦軍需的秀才,也感歎自己的識人不明,悲呼道:“終究賊輩矣!”

士紳們先邀請劉國能留守葉縣做聯絡的將士們飲酒,喝到一半,等到人人放下武器、卸去鎧甲的時候,便使家丁一股衝出,將官兵們全部殺光。

頃刻間官兵人頭就全都被掛到縣衙之前,殺雞儆猴,看誰還敢裏通賊輩?

城中居民,一時間都人心驚惶。大家都覺得官紳老爺殺了這樣多的人,那看來劉國能大約的確是投賊了,實在可恨。

還有人想起劉國能曾招募一些百姓去幫忙修建軍營,工錢到現在還沒算呢!

“他肯定是投賊沒跑了!”

可是也有人覺得,劉國能和李萬慶都投賊了,那流賊得有多少兵馬啦?少說也有三五萬了吧!葉縣怎麽守得住?咱們恐怕還是要另謀出路!

士紳們的心態就更複雜了,他們未必相信劉國能裏通流寇,可也不願相信流寇有本事一口氣消滅這樣多的官軍。

另外還有些官紳是因為和劉國能本就有矛盾,有一些士人則隻是純粹因為痛恨左良玉而恨屋及烏了。

不管怎麽說,大家是不能指望劉國能了。

但士紳們也頗為自信,流寇擾亂中州這麽長時間,他們也不是傻瓜,呆愣愣地什麽事情也不做。自從五個月前洛陽失守開始,河南巡按高名衡就在河南各州府推行了一係列“結社抗賊”的辦法:城中立社,士紳、富商全部入社,每家都分派家丁守城,未入社的一般百姓則需要按戶繳納一定銀兩。

總之就是豪紳帶頭出錢,百姓跟著捐錢,大家齊心協力,不僅官紳增收,還有餘錢給大戶們的家仆配置兵甲器械呢!

到了晚上,徹夜梆子聲敲個不停,搢紳家的少年子弟都呼朋喚友,帶著一隊家仆,在街上巡察宵禁。一遇到有百姓夜間走在街上,便不問青紅皂白,一口咬定其“通賊”,先痛打一頓後,將其金銀細軟甚至小衣布帽都搶掠一空。

可即便如此嚴格的宵禁,城內還是出了大事。

清晨的太陽剛剛升到城頭,朝東邊望去,陽光隻是淡白色的,朦朦朧朧看不清楚。可有一處地方大家卻看得十分清楚,縣衙前一整排鮮血淋漓的人頭,居然一夜之間全都消失不見了。

不知道是什麽人,在深夜裏避開了巡夜惡少們的監視,一口氣偷光了十多顆人頭。

縣民們無不驚駭,有人說是鬼神作祟,有人說是惡靈複仇。而明事理的鄉賢們,當然不信這等鬼神之說,他們斷定是有流賊的奸細潛伏在葉縣縣城裏,偷走了縣衙前的一排人頭。

“排查!徹底的排查!到底是誰偷走了賊兵的人頭?必須揪出這等奸細來。一經查清,就地活剮!”

驚怒的搢紳們大動肝火,立刻便派家丁們在全城進行排查:究竟是誰有這麽大的膽子,偷走賊兵的首級?

他們並非漫無目的地盲目猜測,大家首先想到劉國能駐軍葉縣時,曾收容過一批從其他州縣逃來的百姓。

這些異鄉人的嫌疑最大。

其次,劉國能清剿過葉縣和舞陽縣附近的幾處土寨,遷回一批為土寇所擄走的縣民。如果他們感於劉國能的恩德,確實也有可能幹出裏通賊輩的醜事來!

除此以外,劉國能在葉縣修建營寨的時候,曾經自掏腰包,幫助幾十個表現尚佳的民夫還清欠債——這些人也全部嫌疑很大!

葉縣的教諭是最講理的人,按他的意思,搢紳們沒有確鑿的證據,大家確實不便將這些人一氣全部殺掉。正好這幾天有邑人質疑,說百姓所捐的抗賊之銀被官紳瓜分、各入私囊,不少人因此對繳納抗賊銀的事情很抗拒,官紳收入大不如前。

那幹脆就先把這些通賊分子,全部關押起來,拷掠他們的家產,以供軍需之用。

衙門本就有不少酷刑,大刑一上,拷掠的效率不知道比闖軍的夾棍高多少倍——隻可惜這般窮漢囊中羞澀,稍稍拷過兩回,就再無一角銀錢了。

知縣見到拷銀的成效著實不錯,便派衙吏帶領士紳的家丁們去西城搜捕其餘同劉國能有幹係的百姓。

七八十名家丁的隊伍浩浩****,人人手持水火棍、紅纓槍、大刀和各色刑具。聲勢雄壯,氣魄十足,從街頭闖到巷尾,所過之處,雞飛狗跳,慘叫哀嚎之聲滿布閭裏。

正在這時,從西城城門上突然傳來一陣緊急鑼響。緊隨著鑼聲的是城頭守軍們驚慌失措的呼救聲,負責防守城牆的大戶家丁全都喊叫著“流賊來啦”、“賊寇來啦”,人無戰心,立時亂成一團。

正被衙吏奉命拘捕的一大批貧民百姓,見狀也全都跟著呐喊了起來——隻是守軍是倉皇失措的驚懼呼喊,百姓們卻是如久旱之逢甘霖的欣喜呼救。

“朝求升,暮求鬥,近來貧漢難求活。

殺牛羊,備酒漿,開了城門迎闖王。”

“闖王來時不納糧!”

“大夥快為闖王開城門啊!”

數以百計千計的平民百姓,像一股泉水似的,眨眼間就湧到了城頭處。衙吏本來還在兀自揮喝,等他發覺百姓的數量遠遠多於家丁,甚至於連很多大戶家仆都跟著跑到打開城門的人流裏後,才捂住了嘴巴想要逃走——可惜他樹大招風,還沒來得及跑,便被左右的家丁拿下,綁起來掛在了城門口。

葉縣縣城的西門很快就被百姓打開,剛剛攻到葉縣縣城之下的闖軍頭隊,大吃一驚,他們不知道這是真是假,略有遲疑,不敢進軍。

隻有衝在最前麵的馬寶撇撇嘴巴,他藝高人膽大,直接吼了一嗓子“誰敢跟老子詐降?城門開了,就別想著再擋住我!”跟著就直衝入縣城裏,擋者披靡,轉眼間就殺掉了三名沒看清楚風向、還在負隅頑抗的家丁。

救過馬寶一命的焦大看不懂戰局,隻是見到他感覺很厲害的馬寶已經衝進城裏了,便不再多想,同樣提著刀跟了進去。

頭隊的其他士兵見狀,也不再遲疑,全跟在馬寶和焦大二人身後衝入城內。縣城裏的家仆武裝雖然人數眾多,數倍於闖軍以上,可是缺乏訓練,軍心倉惶,根本不堪一擊,光是馬寶和焦大兩個人隨便一衝,就衝垮了一大片。

大部隊跟進以後,家仆就更加抵擋不住了。甚至於還有整隊整隊的家丁就地起義,反而加入到了闖軍的攻城隊列裏。

城內搢紳立馬就亂了陣腳,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有自詡“知兵事”、“善騎射”的富家子,騎乘名駒、手持寶弓衝到大街上,左右開弓想給流賊一個好看,卻讓馬寶拾起地上的一支短矛,隨手就打殺了。

兵敗如山倒,等李來亨和劉芳亮帶領闖營的主力部隊開至城下時,馬寶等人早已把葉縣全城占領鞏固。

連郭君鎮都大吃一驚,歎言道:“咱們曆來攻城,都沒有像這回一樣輕鬆神速的。”

李來亨微微一笑,他請劉芳亮先入城,以示對師傅的尊重。之後才跟在劉芳亮的親兵隊伍後麵,第二隊走過城門。

“劉師傅,此戰擊滅劉國能,您長途奔襲、克取北舞渡,始終居功至偉。”

這次攻城幾乎沒有經過任何激烈的戰鬥,除了西城城門有不到十具屍體外,城內連一滴血都沒有流過。不知道什麽時候烏雲驟集了起來,開始下起綿綿的小雨,雨水滴落在青石板上,竟然還顯出幾分太平時節的靜謐安閑。

劉芳亮的頭發被小雨打濕了一點,他心情有一點沉重。無論如何,劉國能和李萬慶都是他許多年的老朋友了,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老劉那個十歲的兒子就在縣城裏吧?盡快將他到,囑一戶人家好生養護,等戰事平靖一些後,就給他路費,讓老劉的孩子回延安做個與世無爭的農夫吧!”

劉芳亮還惦記著劉國能那個十歲大的孩子,隻可惜這個小小的幼童,和劉國能留在葉縣的其他官兵一樣,全都讓本縣搢紳所殺,城頭懸掛縣衙之上了。

闖軍破城以後,李來亨才知道了劉國能被誣為通賊,他的餘部被士紳殺光、人頭示眾,之後又被人盜走的事情。

他感歎葉縣士紳的無恥、悲憫劉國能的黃鍾毀棄,也對盜走官兵人頭的義士深感敬重。

“這等信義之士,雖與闖軍非屬一營,但亦足欽重!”

李來亨親自在縣城裏貼出告示,要以百金嘉獎這位信義之士。一時間有不少人都聲言是自己冒著性命風險,偷回了官兵人頭,但誰也拿不出證據來。

到第二天,闖軍才在城內一處花圃裏找到了被掩埋起來的十幾課人頭——偷回人頭的信義之士或許是住在這花圃周圍的百姓?

李來亨之後又查到,花圃周圍共有七戶人家都逮入獄中拷掠,有五人已死,還活著的四人則都說不是自己偷回的人頭。

恐怕盜走首級之人,就在那被拷死的五人裏麵吧?

李來亨默然良久,下令給未死的四人,每人贈銀三十兩。

小雨飛入葉縣城。

“老掌盤在豫北兜了那麽大一個圈子調動官兵主力,現在應該快跳回南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