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不求生

第六百四十三章 大義覺迷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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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陽公府上的氣氛異常緊張肅殺,府內空地上全都站滿了衛士,人人披堅執銳,警惕非常。袁宗第出門以後,才輕輕鬆了一口氣,他弟弟袁宗道已經帶著七八個隨從,牽馬等候在府外了。

袁宗第向自己的弟弟打了一個眼神以後,眾人即默契地牽馬離開,一切盡在無言之中。

“大哥……事情怎麽樣了?”袁宗道問。

袁宗第搖搖頭,示意眾人返回綿侯府以後再談這件事情。他小心注意了一下周圍環境,確保沒人跟蹤以後才與弟弟及隨從們回府去。

這個晚上,開封城裏比以往要安靜許多,街道上隻是偶爾才傳出幾聲打更的聲音。綿侯府門前的道路兩旁,還有幾盞路燈在夜風中搖曳閃爍,就像是點點磷火般,透出一種陰森可怖的氣氛。

綿侯府的隨從們隻打開了府上一扇小門,眾人匆匆從此處進入,沒有引起大的喧嘩之聲。最後一個進去的袁宗道,再度小心確認府外沒有他人跟蹤、窺探以後,才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

嘎——吱。

小門關上的時候,一股夜風自門縫中間透過,吹進了綿侯府的庭院裏,袁宗道突然感到身上一涼,心中寒意因此更增加不少。

府中的院落房屋,已經全部熄滅了燈火,一片靜悄悄的黑暗中,月光正好落在袁宗第的臉上。他的臉色糅合了焦惶和肅穆,讓人感到非常沉重的壓力。

“宗道。”袁宗第招手叫來弟弟,問道,“我讓你派人盯緊劉體純,有發現什麽動靜嗎?”

袁宗道先是欲言又止,他想到了自己在陝北遭到楊承祖伏擊後差不多全軍覆沒的慘狀,又想到了李來亨及時入關平叛時的神威凜然,終於咬了咬牙說:

“大哥……劉體純出了田見秀府邸以後,先是返回自家宅邸,但是沒過多長時間,便又換了身衣服去監國府上了。”

這件事情似乎在袁宗第的預料之中,他雖然搖搖頭,但臉上表情卻沒有發生什麽變化,眼神沉穩,反倒顯得比剛剛還要更冷靜一些了。

“和我猜的差不多……二虎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別無惡意,一定不會坐視火並內訌之事發生。”

袁宗道有些著急地問道:“大哥啊,劉體純是去監國府上告密了嗎?我們是不是該將這件事情稟告給田見秀?”

袁宗第冷冷地說:“田見秀……田見秀!他被豬油蒙了心,想要搞火並。大順軍裏一旦開了這種先例,我隻怕會後患無窮了。前線大軍還有那麽多李來亨的老部下,今天田見秀火並了李來亨,明天這些人就不能回來給李來亨報仇嗎?”

袁宗道看著自己哥哥的眼神,心中寒意越發深重,他好像重新認識了一遍自己的親大哥。

“這是……大哥,你的意思是……?那我們應該和劉體純一樣,將此事透露給監國?”

袁宗第搖頭說:“李過到底會怎麽樣做,我心知肚明。他一再和稀泥,想要維持一個表麵上和衷共濟的局麵,心思是好,可我擔心反而會壞了事情。”

“大哥你到底是什麽意思呢?我們總不能在監國和田見秀中間坐觀成敗吧!”

袁宗第一手拍在袁宗道的腦袋上,斥責道:“胡言亂語!走,我們直接去找劉體純,問問他監國到底準備怎麽做?”

袁宗道對自己大哥的心中真實想法,越來越難以猜度到了。他心中同樣發慌,既是為田見秀的鋌而走險感到緊張,又為劉體純的行蹤感到震驚,大順軍的這些老兄弟……真的將要圖窮匕見了嗎?

袁宗道心中想著:晉王……你殺了楊承祖,於我有恩,至少我不該看著你枉死的……

綿侯府的家人很快就為袁宗第、袁宗道兄弟換了衣服,同時另外準備了車馬,讓他們從府邸後門靜悄悄離開,趕赴劉體純的宅邸。

劉體純住的地方比較偏僻,他的宅邸和李來亨一樣,都是拒絕了李自成當初賜予的豪墅,自行選擇了一棟比較樸素的小院落。

劉體純住的地方,位置上比李來亨的晉王府更偏一些,但是院落規模則比晉王府大上一半有餘,後院也有個花園。原主人似乎是位京官,因此宅子修得較有文人趣味,自比晉王府看起來美觀許多。

袁宗第和袁宗道對視一眼以後,才下了馬車,讓府中家人敲響了劉府宅邸的大門。袁宗道為大哥捏了一把冷汗,雖然劉體純多年來都是袁宗第的副將,二人感情莫逆,可是如今事情發展到了這樣劍拔弩張的地步,還真的能把希望寄托到感情上麵嗎?

最讓袁宗道感到揪心的則是,自己現在也實在還不能確認大哥的想法到底是什麽啊……

“二虎……!”

劉體純隻穿著一件睡衣就匆匆趕了出來迎接,他看到袁宗第兄弟行色匆匆的樣子,看到袁宗第臉上那擔憂又沉靜的神色以後,心中頓時就明白了過來。

劉體純有些吃驚地問道:“漢舉……你,莫非你派人盯我了?”

袁宗第看了看左右後,咬牙說:“不錯……我弟看到你進入監國府中了。”

劉體純頓時愣住,以一種警惕的眼神看著袁宗第說:

“漢舉,你變了……你想做什麽?我奉勸你一句,不要在錯路上越走越遠。”

袁宗第苦笑道:“錯路?我也想讓田見秀不要在錯路上越走越遠了……監國也是一樣!”

“你都知道了?”

袁宗第壓低聲音問道:“二虎你將平陽公府上的密謀全部泄露給監國了嗎?李過難道還要繼續和稀泥嗎?事情已經到了這等地步,李過瘋了嗎?”

劉體純歎了一口氣,說:“情況和你猜的差不多……我也沒有想到,監國隻希望能製止田見秀和牛金星的過激行為……你明白嗎,李過從來沒有想過去對付和傷害任何一位老兄弟。”

袁宗第仰天歎息:“李過還是李過……可我們所有人都已經變了。”

……

《太宗實錄》選段:

方太師問:張鼐邀你到府上,聲言要做大事,細節若何?

答:張鼐說要縱容兵馬逼迫晉王。

方太師問:張鼐說過同謀人嗎?

答:張鼐說田見秀、牛金星皆是同某。

方太師問:當夜可說了是何人調動兵馬?

答:是我。張鼐要我調開兵馬與其方便,後贈我一個丫鬟,張鼐還說晉王跋扈,與他有隙,此時無作為,將束手待斃。

方太師又問張府丫鬟:此事核對否?

丫鬟答:我聽張鼐說,獲鹿敗事皆為晉王所累,功臣每也死了許多,晉王如今勢大,又疑我老兄弟,將來必是不保,到不如先下手做一場。

《大義覺迷錄》選段:

二、朕到底是不是謀祖、逼父、害叔、陷友、貪財、好殺、酗酒、**色、誅忠、好諛、奸佞的皇帝?

世祖諭:朕荷上天眷佑,受太祖太宗皇帝付托之重,君臨天下。自禦極以來,夙夜孜孜,勤求治理,雖不敢比於古之聖君哲後,然愛養百姓之心,無一時不切於寤寐,無一事不竭其周詳。

豈意有逆賊將朕躬肆為誣謗之詞,而於我朝極盡悖逆之語。廷臣見者,皆疾首痛心,有不共戴天之恨,似此影響全無之事,朕夢寐中亦無此幻境,實如犬吠狼嗥,何足與辯?

如逆書加朕以謀祖之名,朕幼蒙皇祖皇考慈愛教育,十餘年以來,朕養誌承歡,至誠至敬,屢蒙皇祖皇考恩諭。諸家人中,獨謂朕誠孝,此朕之叔父兄弟及大小臣工所共知者。朕在潛邸時,仰托皇祖皇考福庇,杜絕私情,不肯取悅於眾,燃謗議之者亦甚多,即如即墨大夫之毀言日至也。

《光中野聞》選段:

八月,世祖至汴,舉牛平章子牛銓為開封尹。其時獲鹿新敗,眾軍萎靡,汴梁之政百廢待興,牛銓視事不十日,即將府中差役悉即革去,使兵士為走水救火兵丁,又新造水具數十,汴人笑稱“水桶府尹”。

(作者的話:

不少讀者對田牛政變一段劇情感到不解,認為人物行動過於突兀扭曲。對此作者隻能說,其實文中伏筆已經甚多,李來亨連見義父李過都惦記著帶上幾萬人馬,為何會隻帶幾百人到開封?

種種不合理之處,皆屬春秋筆法,鄭伯克段於鄢,如果真要直言,反而不美。

作者的用意是不同讀者可對李來亨有自己的不同看法,因此對於這一段政變劇情,不會給出一個百分百正確的官方說法。

其時曆史上王朝建立之初的政變事,特別是涉及到儲位之爭,少有百分百正確的史料可以完全還原當時的情況,往往有許多不同的、相互衝突的說辭出現。

讀者可自己根據文中描述的種種互相矛盾的事情,得出自己的結論,不管是李來亨釣魚執法,還是李來亨屬實無辜白蓮花,對於曆史而言都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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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府上,李來亨帶來開封的那些親衛們,現在也都忙著和隨從們一起張燈結彩,將這不大的一座府邸,裝飾的美輪美奐起來。

除了備好後天將要燃放的鞭炮以外,因為李來亨的戎馬身份,衛士們也在晉王府的院子中布置了好幾門禮炮。

羅顏清派來保護幼辭的那些侍女們,這時候則在府內布置陳設家具,除喜賬、梳妝台等物品的擺放外,還另外準備了紅棗和花生、桂圓等有良好寓意的東西。

晉王府中到處都被人們掛上了紅色的絲線,侍女們還在院中四角熏上了檀香,深沉的香氣讓孫守法等親衛都感到一陣昏昏沉沉之感。

李來亨隨性地坐在門檻上,嗅著空氣中的檀香氣味,拍了拍屁股一旁的地方,示意方以仁同坐。

方以仁看著那道門檻,露出嫌惡的神情。他自顧自搬來一張板凳坐下,扣著手指數起了操持大婚的各項事務,但還沒說完,便讓李來亨一口打斷。

“行了行了,樂山……這豈是重點?歸德那邊情況如何?”

方以仁斜眼看著李來亨,說:“陳永福已將山東捷報按住了快要半個月了……再要繼續按住,恐怕是做不到了,估計這幾天消息就會傳來開封。”

李來亨拍拍手笑道:“這幾天嗎?那就無礙了。後日大婚已經結束,到時候消息抵達,也無礙大局了。”

“自歸德向東,直到徐州,都是陳永福的老地盤,他熟絡的很。”方以仁又說,“多虧了他,咱們才能控製住一路上的驛傳。太原那邊的消息渠道……也是多賴陳永福。”

“陳永福的兒子戰死在獲鹿戰場……”李來亨提到這件事情時,眼神也稍稍黯淡下來了一些,“他與東虜已經有了不共戴天之仇,如此不死不休之局下,也隻能傾力協助我等。那個左光先的兒子左勷,他之前也到我府上遞過名刺,這些明朝降將,斷絕了投清之路以後,如果不能隨我等攻滅東虜,那麽身負叛明弑君的大罪,又全家死於東虜之手,也隻能和我一條道走到黑了。”

其實陳永福還好,他是河南人,田產家業皆在河南,現在河南尚在大順控製之下,所以陳永福就算是了保住自己的產業,也會傾力支持大順。

但是那些秦軍將領,比如李來亨提到的左光先之子左勷,還有牛成虎、王永強、孫守法等一批秦軍戰將。他們的產業皆在關中,現在大順已經放棄了關中大部分地區,這些人依舊能夠忠誠大順軍的事業,就屬於比較難得的事情了。

也是考慮到秦軍諸將的利益,李來亨才會力排眾議,派遣米剌印率領一部分兵力前去經營隴西,保存順軍對西北一帶的影響力,也為秦軍諸將保留一個短時間內或將反攻陝西的希望。

當然,這其中使得秦軍舊將們盡心盡力效忠大順,其實還有一個更加關鍵的因素。

那就是李來亨撤離關中時的遷民之舉,也將秦軍將領,甚至許多陝西籍文臣的家屬們,一起全部遷出了關中。

當時李來亨和多爾袞已經達成了互讓一步的交換協議,雙方形成默契,清軍便坐視了李來亨的遷民之舉。

秦軍將領、陝籍文臣們,家眷已經全部被遷徙到了河南和湖廣,皆在李來亨的控製之下,其祖宅產業則都被隨後蜂擁而至的東虜占據。

這樣他們在家族人身上,不能不依附於李來亨;在利益關係上,又同清軍有了祖產被奪的仇恨。

兩相比較,這些人當然隻能抱緊順軍的大腿——或者說的更準確一些,是抱緊順軍中最有可能戰勝東虜的晉王李來亨大腿。

“宋企郊和鞏焴也是如此。”方以仁淡淡地說,“秦人文臣,多數也都向府主效忠了吧。”

李來亨哈哈一笑說:“樂山又說笑了……是向監國效忠,怎麽能說是向孤效忠?”

他接著又將話鋒一轉,說:“說到宋企郊……這位老宋尚書,我本來是屬意讓幼辭拜他為義父的。”

理論上來講,幼辭還是李來亨的義妹,全名應該叫李幼辭。

明代是理學複興的時代,人們對同姓不婚的說法還是非常重視的。更何況從禮法上來說,李來亨和幼辭存在這等義兄妹的關係,再要成婚,實屬無禮。

雖然李來亨對待幼辭,並非百分百的真情實感,可他既然要以大婚為契機實現順軍重新定於一尊的目標,也不能不按照此時的禮法行事。

所以方以仁便為李來亨出了一個主意,那便是讓幼辭從順軍長輩中選擇一人,拜為義父。如此幼辭自然脫離了和李來亨的義妹關係,而且又能夠擁有一個較為體麵的身份,更不要說幼辭選擇拜誰為義父,實際上就是李來亨挑選誰來加深政治盟友的關係。

李來亨心中對此人選,本來是屬意於六政府中的吏政府尚書宋企郊的。

但是方以仁對此強烈反對,方以仁是直言當此劍拔弩張、圖窮匕見的時刻,沒必要浪費機會用於安撫文臣。

他強烈建議讓幼辭拜劉芳亮為義父,起到鞏固楚闖與左營聯盟的效果。

雖然劉芳亮是李來亨的師傅,兩人關係在順軍中已算得上非常深厚,但方以仁還是慮及到萬一情況——畢竟若論關係的深厚,李來亨和劉芳亮的感情再怎麽樣真切,也不可能比得過劉芳亮和李過的感情真摯。

這種做法當然是高度功利性的,但時局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李來亨又怎麽能再想著獨善其身呢?

他有點苦悶地說:“我可是遂了你的意思,拜托幼辭認劉師傅做了義父……唉,今後劉師傅將是我的泰山了。”

一陣粉香往李來亨的鼻端撲來,他抬起眼睛看了幼辭的閨房方向一眼,心神又有些恍惚了起來。

繡花的綢緞被衛兵和侍女們掛了起來,長條的緞帶一縷一縷地垂下來,在院子裏人們還擺放了兩麵圓鼓,鼓上飄著長長的綢條,掛著用珠子做的裝飾。

李來亨剛提拔起來不久的親兵都尉李懋亨拿著一支婚禮上將要用到的笛子,慢慢地吹奏了起來秦腔曲調,笛子在太陽的亮光下閃起道道的金光,悠揚的音樂奏響在了晉王府的庭院間。

方以仁將經過修飾的新氈笠取了過來,上麵的紅纓被妙手的工匠改成了漂亮的孔雀羽飾。

李來亨看著那好像孔雀開屏一樣滑稽的紅纓氈帽,感到有點不倫不類,便擺手說:

“這還是算了吧。樂山,我照舊戴那頂舊帽子……照著先帝戴的那一頂,再改一改,我們做得更像一些。”

“好,府主紹述先帝遺址,仿佛北宋哲宗。”

方以仁一本正經地誇讚道,李來亨心裏想的卻是誇我為哲宗?這是咒我英年早逝嗎……

李來亨拍拍屁股站了起來,陳永福從歸德送來的一封書信恰好落到地上,上麵寫著:

山東露布飛捷,郭帥用兵如神,馬節度、許招討收明廷津遼水師為我所用,先劫孔有德輜重,後焚三叛王戰船,登州已複,吳橋叛酋鼠竄歸濟,捷報自徐迭送,約十餘日後將至汴,臣已盡力拖延,魯兵尚在調動,望殿下早做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