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洛士式勝利
此時此刻的羅馬人,儼然已成為意大利島的第一大勢力。之前的群雄並起局麵宣告結束,整個長條狀的亞平寧半島呈現從南到北的三色光譜結構。顏色最深的,是文明程度較高的半島最南部,包括西西裏島的希臘城邦;顏色稍微淡一點的,是半島中部已經開始逐漸從戰爭中做大做強的羅馬共和國;最北部的山南高盧,則是顏色最淡的譜係,並且還處於野蠻部落時代。
這個亞平寧三國之爭,倒並不怎麽像是中國版魏蜀吳三國演義的架構,仔細琢磨一下,有點像中國古代南朝、北魏、柔然的三國對峙。自認中華正統的南朝宋齊梁陳在最南邊,中間夾著一個漸漸漢化並進入文明社會的北魏,最北邊的蒙古高原上是尚處於遊牧狀態的柔然。這樣的排序關係,就要求夾在中間這一家的實力足夠強,才能夠做到在南北兩個戰線同時麵對軍事壓力。並且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同時得罪南北兩家。即便你已經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也不能拳打武當的同時又腳踢少林,除非你覺得自己的好日子過到頭了。
這樣的政治生態結構,此後又持續了很多年,很多人都想拿著羅馬人南北受敵做夾心餅幹這點事做文章。但遺憾的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競爭對手都沒有充分地利用好羅馬人的這個弱點。況且,已經穩定運營幾百年之久的羅馬共和國,實力已經今非昔比,對待周邊一眾政治勢力的態度也越來越不肯妥協。戰爭固然是政治的延續不假,但羅馬人通常希望在談判桌上處於強勢一方,因此戰爭勝利也就成了共和國的必需品。
說到底,意大利南部與西西裏島地區,雖然是希臘人的祖產,但這一時期的古希臘,早過了自己的巔峰時代。希臘人雖然還在驕傲地活著,但公元前3世紀,正是希臘化的高峰期。這並非希臘眾神呼風喚雨的特洛伊戰爭時代,也並非一級戰鬥英雄層出不窮的抗波戰爭時代。當然,這也絕對不是公元前4世紀末,光榮的亞曆山大時代。
然而,亞曆山大時代雖然已是絕唱,但依然有人做著亞曆山大之夢。
東施效顰的那個人,叫作皮洛士(Pyrrhus)。
皮洛士是伊庇魯斯人。
關於伊庇魯斯,我們在前文曾經涉及過,這是一個跟早期馬其頓性質極為類似的古希臘北方蠻族國家。伊庇魯斯的地盤,大概在今天的希臘西北部邊陲,以及阿爾巴尼亞南部一帶。當時的伊庇魯斯當家人,正是皮洛士。
亞曆山大的空前成功,刺激了很多後來人前赴後繼,皮洛士就是其中一個。而且從血緣上來講,據傳皮洛士還真的就是亞曆山大三世的表弟之一。強大的心理暗示,讓皮洛士自小就有意無意地拿著自己的成就與大表哥比較。皮洛士二十二歲這一年,在托勒密王朝老丈人的支持下,拿下了伊庇魯斯的王位,從而終於有了一個證明自己也並非池中之物的好機會。
隻可惜,皮洛士此後選擇的對手,正是瘋狂崛起中的羅馬。
當時的羅馬,已經做好了對意大利南部大打出手的一切準備;隻不過,當時的希臘諸城邦,卻並沒有做好被胖揍一頓的具體方略。一眾以文明自居的希臘城邦,還沉迷在古希臘文明的餘暉中不能自拔,它們或者對地中海的貿易壟斷經營,或者對北方的蠻族品頭論足,或者是更加作死的,還完整地繼承了先輩們在特洛伊戰爭以及伯羅奔尼撒戰爭中千錘百煉出的內鬥精神。
羅馬人決定,拿希臘人最強大的城邦塔林敦(Tarentum)祭旗。
希臘人絕對沒有想到,這個已經強大起來的羅馬共和國,跟他們之前所遇到的任何地方武裝都十分不同。這就像是中國清朝末年的軍閥混戰,軍閥之間打打殺殺,互有攻伐,但那樣的戰爭與其說是戰爭,倒不如說是軍閥權力的遊戲。戰場上對壘雙方互相熟悉底細,也知道對方的底線,軍閥們能打就打,打不了就談;士兵們也是能打就打,打不過就投降。反正大家同文同種,換個東家跳個槽,也不是什麽失大節滅人倫的大事。
這樣的戰爭,鍛煉不出殺人機器,卻可以造就大量的老兵油子。
塔林敦之流雖然迂腐,但好漢不吃眼前虧。
塔林敦最終向皮洛士求援。皮洛士覺得,屬於自己的時代即將開啟。
然而,皮洛士以及皮洛士背後的伊庇魯斯,說白了依然無法脫離古希臘文明的文化範疇。皮洛士所承載的夢想,也脫離了最基本的生存土壤。正在走下坡路的古希臘,杠上了正在噴薄而出的古羅馬,這是古希臘文明的悲哀。皮洛士本人,隻是在時代大背景之下的一個可有可無的陪襯。他單憑一己之力,無法逆轉古希臘與古羅馬的此消彼長,正如西方文化中的那個大戰風車的堂吉訶德一樣。
皮洛士跨海征西,在異國他鄉同古羅馬人周旋了五年之久。
皮洛士身上的亞曆山大三世的基因相似性,讓他能夠從容地應對亞平寧半島的複雜戰局。母國伊庇魯斯的強大國力與軍事動員能力,讓他能夠在五年的持久戰中不斷地加大投入。
然而,不可避免地,皮洛士苦心孤詣的一場場勝利,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因此,皮洛士這種戰損比極高的勝利,被後世史家稱之為“皮洛士式勝利”(Pyrrhic victory)。同自己的表哥亞曆山大三世完全不同,皮洛士永載西方軍事史冊,更多是因為這兩個略帶嘲諷的單詞。不得不說,這對雄心壯誌的皮洛士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黑色幽默。
讓人頭痛的還不止於此。
商業文明的屬性之一,就是永遠為利益服務。如果不能夠獲取利益,商業就不具備最基本的生存要素。商業行為的基本條件,第一是商品,第二是形成商品需要的市場。那麽商品的生產以及商品的購買,都需要一定程度的經濟發展水平以及人口保有量。如果戰爭的目的是將對手打到亡國滅種,那就已經失去了商業的意義,並且那樣的做法也難免兩敗俱傷。
然而,如此正常的一套邏輯,在羅馬人那裏卻行不通。因為,農耕文明起家的羅馬人,他們信奉的就是殺人占地,然後再種田耕地,或者圈地收錢。雖然羅馬人也喜歡錢,但羅馬人擴張的核心關鍵詞不是“錢”,而是“地”。
那麽問題就來了。
一門心思想做亞曆山大的皮洛士,不僅是犯了刻舟求劍的錯誤,還犯了商業文明與農耕文明雞同鴨講的問題。這一點,跟我們在上一節提到的希臘文明與波斯文明的碰撞,如出一轍。
所以皮洛士陷入了一個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怪圈,不管他怎麽取勝,在談判桌上就是跟羅馬人談不攏。原本計劃中的“以打促談”根本就不存在,每次皮洛士費勁巴拉地打贏了一場戰役,結果談判的時候反而成了弱勢的一方。羅馬人覺得,一場搞不死你的戰爭是沒有意義的,或者搞死你,或者你離開我的意大利。於是,勝利一方哭著喊著要和談,失敗一方一言不合就要掀桌子。
不得已,皮洛士隻能離開亞平寧半島,轉戰西西裏島了。
西西裏島問題,當時還並非羅馬人要考慮的事情,也並非皮洛士所擅長的區域。幾年之後,皮洛士被迫離開西西裏,又一次回到了意大利。
公元前275年,皮洛士與羅馬人會戰於貝內溫圖(1)。這是皮洛士麵對羅馬人的第一次失敗,然而卻是最慘痛的一次失敗。
“貝內溫圖戰役”之後,皮洛士全員退出意大利,東歸伊庇魯斯。
至此,羅馬人一統半島南端,向南隔海相望西西裏,向北繼續經營山南高盧。
我們再補充一點尾聲——退回巴爾幹的皮洛士,依然念念不忘自己的初心,他甚至一度拿到了馬其頓之王的頭銜。隻不過,再崇高的理想依然敵不過一句造化弄人。三年之後,皮洛士在討伐希臘城邦斯巴達的過程中,意外死於一位老媽媽之手。最終,皮洛士帶著深深的遺憾,結束了自己誌大才疏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