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
宋·洪邁【容齋隨筆】予於《夷堅丁誌》中載蔡京胸字,言“京死後四十二年遷葬,皮肉消化已盡,獨心胸上隆起一卍字,高二分許,如鐫刻所就。正與此同,以大奸誤國之人,而有此祥,誠不可曉也。”
蔡京,字元長,福建仙遊最著名的曆史人物。第二著名的也姓蔡,叫蔡襄。有人說蘇黃米蔡的蔡原本是蔡京,後來因為蔡太師名聲太臭蔡襄才得以入替。不過中國人講長幼有序,蔡襄大了蔡京足足三十五歲,比蘇軾米芾黃庭堅都大,沒理由叨陪末座,可見老版本的“蘇黃米蔡”確實是有蔡京份兒的,換人一說靠譜。後世評價稱蔡京的書法正經是上品,不過我不懂書法,就隻能人雲亦雲了。反正米芾這個宋朝雨人曾跟蔡京說,當今書法你排第一,你弟蔡卞排第二。蔡京問:那你呢?你排第幾。米芾說:我老三。這米癲子不發癲,看來是真服氣。
蔡京二十三歲那年,和他弟弟蔡卞高考雙中,昆仲雙進士。哥倆的名字似乎起倒了,卞京一準是汴京的諧音,但京是哥哥卞是弟弟,有點怪異。在仕途上弟弟也比哥哥爬得快,蔡京當上中書舍人的時候,蔡卞已在此職位上幹了好些年。話說中書舍人是給皇帝起草詔書的官,最高領袖的秘書,品階不能說高,但好在能隨侍皇上,蒙聖眷升遷的幾率極大。
中國的官僚排名製度是以任職先後為序,蔡卞不好意思排在他哥前頭,就主動跟皇上要求殿後。蔡卞的上書起到了絕佳的炒作效果,一時間哥倆名聲大噪。汴梁城的孕婦們都羨慕得不行,回家加強胎教,盼著終有一日也能生倆皇辦秘書。
王安石推行新政期間,看中了蔡卞,收為東床快婿。蔡京多多少少也因了這層關係和王相走得很近,不過主要原因或許是蔡京對王安石新法的認同。哲宗即位,太後垂簾,司馬光得以重新上台,元祐黨人的春天來了,歸屬於王派的蔡京日子不那麽好過了。不過蔡京臉皮與神經俱強韌,暗自吟詩給自己加油:冬天既然已經來臨,春天還會遠嗎?
司馬光掌權柄後複辟舊製,命各司限期五天恢複差役法,各級領導牢騷紛紛,都說時間太緊完不成任務。唯獨蔡京,“悉改畿縣雇役,無一違者”,搞得司馬光都不得不表揚他。可表揚歸表揚,畢竟蔡京站過王安石的隊,不久他還是被貶了官。
太後薨,哲宗親政後,保守派一下子凍斃,蔡京的春天果然來了。章惇得勢,蔡京輔佐其變法得力,居然升上副相的高位。不過好日子隻有六年,哲宗一死,保守派又卷土重來,蔡京被削爵在杭州賦閑。正是在此期間,宦官童貫來杭公費旅遊,蔡京忙著三陪,帶著童貫兩人一鳥遊西湖吃大餐,又送童貫古玩字畫若幹,部分字畫經童貫之手轉贈給了徽宗趙佶,趙佶本來就特喜歡蔡京的詩詞書法,這下弄到真跡美得不得了,沒多久就調蔡京入京,封了左仆射的官。
這一點跟傳說中的高俅發跡史有幾分像,不過高俅比蔡京就差多了,前者雖然踢得一腳好球,但也就是弄個太尉級國腳當當,蹴鞠,小技爾,哪比得上詩詞歌賦的大手筆。你看有個皇上粉絲,蔡京的官運不亨通才怪。
作為書法家的蔡京傳世作品不多,然而在其主政期間的北宋,全國都可以看到他的墨跡。隻不過蔡太師的墨寶大都鐫刻在石碑上。此人幹的最下作的事之一就是親筆寫下元祐黨人的名字,銘碑豎之,供不明真相的群眾唾棄,從精神層麵予以羞辱。最後連宋徽宗都看不下去了,加上迫於反對聲音日隆,趙佶不得不罷了蔡京哥倆的官。
宋人羅大經有本筆記小書《鶴林玉露》,裏麵提到了蔡京。說有一官吏買了個妾,這妾自稱前職業是蔡太師府裏包子廚的廚師。某天這位官人想吃包子,就命小妾給他蒸上一籠,妾說我不會。大官人又餓又氣,罵小妾,你不是說自己是太師府裏蒸包子的嗎?怎麽又不會包了,給個解釋!小妾說:妾乃包子廚中縷蔥絲者也。Oh my god,這分工也太細了點吧,鬧半天這位妾當初隻管擇蔥,連切蔥絲都不管,照此推理,蔡京吃個包子至少需要七人,擇菜的、切菜的、剁肉的、調餡的、和麵的、生火的、負責蒸的,這就七個了,還不包括最後負責端上來的服務生。隻知北宋經濟發達國民生產總值高,還不知道行業細分細到這種程度。
假如羅大經所記不虛,蔡京的豪富可想而知了。《水滸傳》裏的花石綱項目就是蔡京負責的,宋江方臘的揭竿而起跟這項目多少都有點關係。這說明,龐大的國家項目是大有油水可撈的,同時也是容易激發民變的。《水滸》裏有關蔡京的還有一章,宋江刺配江州,江州知府叫蔡九,是蔡京的第九個兒子,但史書記載蔡京隻有八子,所以這蔡九是施耐庵讓蔡京超生的。後人說這是影射蔡京的八子蔡絛。
蔡京晚年已經不怎麽管事,橫行不法的權力基本交給了幼子蔡絛,據說這位蔡八爺上朝時都帶著幾十個小弟,相當囂張。蔡八後來被流放廣西白州,期間寫了本《鐵圍山叢談》,據說是本很有價值的筆記小說,記錄了從宋太祖到高宗近二百年的掌故,書寫完後貧病而死,結局跟他爹有一拚。
有關蔡京的野史還有這麽一段,《兩般秋雨盦筆記》中有寫:蔡京欣賞吳伯舉的才華政績,將之從蘇州太守的任上調到汴梁做京官,後來因為吳伯舉不貪不腐拒腐蝕,沒和老領導保持一致,又被蔡京貶了官,發配地方了。蔡京的態度是:既做官,又要做好人,二者可兼得耶?讀到這典故時我腦海中頓時浮現出前些年鄭州逯副局長發型帥氣的形象以及他的名言:你是替黨說話還是替老百姓說話?
元人脫脫修的《宋史》,多被後世詬病,說這史修得不靠譜,傳與傳之間相抵牾的很多,時間地點人物等五個W紊亂,有失客觀的添油加醋也不老少。比如蔡京的列傳,通篇找不到個好詞,事實上蔡京推行的新法還是有些可取之處,甚至可以說在某些方麵相當超前。比方說蔡京廢科舉,設太學,拓寬了士子們的上升渠道,朝廷取材途徑也相應變得不那麽單一。思維夠超前吧,要知道這兩件事到現在還沒辦成呢。
另有一樁可誇的是辦慈善,蔡京動用國帑辦了居養院和安濟房,這兩個機構一個相當於養老院,另一個相當於救濟站,當時北宋的孤寡老人、窮苦人以及乞丐大都有了安身之所,免除了成餓殍的危險。這點在今天看起來都很難得,花了錢又動了腦子,沒有找兵卒拿個喇叭到處喊:請自覺抵製乞討和賣藝行為——不得不說,蔡京這政策,挺人性的。
不過話說回來,蔡京對有可能對其構成威脅的人就狠得多,元祐黨人就不是一般的慘。老蔡專權後,曾布下台黃庭堅也倒了黴,被罷黜流放的人以百計,算上家屬就上了千。最損的是,蔡京宣布一禁令,元祐黨人子女均不得任職,想出仕是沒戲了,經濟狀況自然窘迫。蔡京還嫌不過癮,把元祐著作一把火燒了不少,宋朝焚書不多,蔡京燒得占了大半。其弟蔡卞還差點把司馬光的《資治通鑒》禁毀,虧得太學博士陳瑩中,在考題中引了宋神宗給《資治通鑒》寫的序,蔡卞投鼠忌器,終於沒敢下手。蔡氏兄弟以“詔述”之名行挾仇報複鏟除異己之實,又是“釣魚”又是“文獄”,知識分子們人人自危。如你所知,一個動不動關押知識分子的政府肯定不是個好政府。
蔡京之死傳得很邪乎,《揮麈後錄》中說:“初,元長之竄也,道中市飲食之物,皆不肯售,至於辱罵,無所不至。遂窮餓而死。”
據可信些的史料記載,蔡京被流放嶺南,帶了一車金銀細軟,外加若幹仆從和美女三枚。美女據說被金人強搶了去,為此老蔡還作了首詩以表達自己是多麽舍不得三個美妾白白便宜了女真人。不管怎麽說,蔡京有的是錢,宋朝的商家不大可能全抵製老蔡,誰跟錢有仇啊,你恨蔡京你成倍漲價就是了,宰他一刀又賺了銀子又解了氣,何樂而不為呢。所以說大宋商販都齊了心不肯做蔡京的買賣,致使其凍餓而死,是藝術加工,是以矯飾曆史真相的方式來釋放情感,是後世官方捏造的假新聞。也不奇怪,中國有這個傳統,今天你還可以頻頻看到給下了台定了性的壞人扣屎盆子的,非隻一端。
老蔡死前填了首悔過詞,原文錄此,供當今諸貪參詳:八十一年住世,四千裏外無家。如今流落向天涯。夢到瑤池闕下。玉殿五回命相,彤庭幾度宣麻。止因貪此戀榮華。便有如今事也。蔡京的門人呂川卞給主子寫了個墓誌銘:“天寶之末,姚宋何罪”——拿姚崇和宋璟比蔡京了,嘿嘿。
最後再八卦一下,洪邁在《容齋隨筆》裏有這麽一段,說蔡京死後四十二年遷墳,挖出來後皮肉都爛了,唯獨胸口上隆起一個“卍”字,這字可是佛陀如來的注冊商標,這麽一個大奸大惡的蔡京,身上怎麽會長出象征祥瑞的“卍”字呢?洪邁說,以大奸誤國之人,而有此祥,誠不可曉也,豈非天崩地坼,造化定數,故地產異物,以為宗社之禍邪。靈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