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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夢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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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史·文天祥傳】積翁欲合宋官謝昌元等十人請釋天祥為道士,留夢炎不可,曰:“天祥出,複號召江南,置吾十人於何地!”事遂已。

留夢炎,宋末元初浙江衢州人,字漢輔。古人的字有時極不靠譜,比方說叫“漢輔”的不見得“輔漢”,叫“漢卿”也未必“丹心照汗青”,相反還可能不堪得沒辦法入史。這位字“漢輔”的南宋狀元公,其仕宦生涯的後期改叫“元輔”就貼了。

宋理宗時,留夢炎高中狀元,仕途還算順,一直呈上升曲線。三十一年後拜右丞相兼樞密使,沒過幾個月又被擢升為左丞相總督各路兵馬,握有虎符,官當得已經不能再大了,南宋的殘破江山等於托付給了他。德祐元年(1275年)冬天,元軍迫近臨安,留夢炎果斷地毅然地棄相印而去,跑到老家衢州,把個大好杭州留給忽必烈的鐵騎。話說世上有一種人最可怕,這種人叫“所托非人”,以留丞相夢炎為代表,趙官家把江山社稷萬千黎庶托付給他,當然不是為了有朝一日元軍“和平解放”杭州。

元人一路上“渡人”無數,餉不夠吃了就吃宋人的肉,因為人肉鮮美,吃了還想吃,就稱之為“想肉”。當年金人吃宋人的肉更有想象力,在分類學上比元人縝密,譬如年輕姑娘的肉叫“不羨羊”,據說比清蒸羊肉都嫩,管小孩的肉叫“和骨爛”,老年人的肉叫“饒把火”,歲數大了筋骨硬化,看來不好燉,廢柴火。總而言之,留夢炎這一跑路,宋人命運之淒慘可想而知。

避居老家衢州時,留夢炎居然有閑心保媒拉纖。時任衢州軍事判官的孫潼發,是個大詩人劉克莊都“甚奇之”並推崇備至的少年俊彥。留夢炎瞄上了小孫,放下一張老臉親自出麵,強烈要求把親閨女許配給他。按理說留夢炎雖然是個跑路宰相,可到底是鍾鳴鼎食的顯赫人家,換別人早就跪地磕頭高喊嶽父大人了,奈何小孫死活不答應,留夢炎灰頭土臉嫁女未果。多年以後,當了元朝吏部尚書的留夢炎又想起了孫潼發,就向新主子忽必烈推薦,孫潼發還是死活不答應。原因史書無載,不過這還用說嗎?對於某些人來說,認賊作父和認賊作嶽父並無分別。

另一俊彥謝枋得被解送元大都後病倒,友人送他到憫忠寺休養。留夢炎算是謝枋得的老師,聽說學生病了,為了大元帝國的人力資源事業,老留紆尊降貴跑到寺裏,送來藥品食物。沒想到謝枋得跟孫潼發同是一副蒸不熟煮不爛的銅豌豆德性,立刻宣布絕食,以青白眼翻這昔日老師,道:“吾欲死,汝乃欲活我邪?”說完抬手打了藥缽掀了食盤,終不食而死。留夢炎的說服教育工作再次宣告失敗。

多年前我曾在南橫街附近暫住,去過法源寺也就是當年的憫忠寺,與寺毗鄰的謝枋得祠早已拆除,隻餘斷壁殘垣。後世子孫不肖也就罷了,連這樣一座不僅僅有文物價值,且還是貨真價實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都給“拆呢”了,心疼。

前陣子再路過時,連南橫街也不見了。

留夢炎不成功的說客生涯止於文天祥。文天祥被捕後第一個前來勸降的是張弘範,文的回答是《過零丁洋》一篇。張弘範讀後,歎了口氣,自此絕了勸降的念頭。留夢炎自以為和文天祥都是狀元公出身,又同朝做過宰相,就報名前來統戰。文天祥隻說了三句話,老留就險些吐了血,回府後不久老疾複發,翹了辮子。據悉文天祥說他“三賣”——身為大宋重臣降元,此為賣宋;身為衢州人獻城,此為賣祖;身為漢人棄漢節,此為賣身——文天祥說就你這麽一個出來賣的、不知廉恥的玩意還跟爺做統戰,滾。

文天祥一定性,留夢炎本就不堪的名聲盡毀。也不能都怪文天祥,同樣是宋臣仕元,王積翁等人的身後名就沒他那麽臭。就連新主子忽必烈也看不上留夢炎。某日趙孟(左兆右頁)陪忽必烈聊天,忽必烈問趙書法家葉李和留夢炎誰好,趙孟(左兆右頁)因為和留有舊,老留是他的父執,因此揚留抑葉,結果被忽必烈暴損,說葉李還敢彈劾賈似道,你那老留叔叔卻沒少舔老賈的屁溝。罵完還不解氣,逼著趙孟(左兆右頁)寫首諷刺留夢炎的詩,趙隻好寫了。宋人羅誌仁也有一首諷留夢炎詩,比趙孟(左兆右頁)的好:“齧雪蘇郎受苦辛,庾公老作北朝臣。當年龍首黃扉者,猶是衡門一樣人。”拿雖陷異邦卻能守節的蘇武和庾信說事兒,留夢炎恨得要死,“欲羅織之”,好在羅誌仁及時跑路,免了一難。

到了明朝,留夢炎遺臭未消,史載明代明文規定,姓留的考生要先證明自己不是留夢炎的後人才有資格進考場,這種血統論和連坐式的政策當然荒謬,但這事也確實佐證了留夢言的遺臭未消。他同鄉浙江人大有“我到墳前愧姓秦”的屈辱感,曾說:“兩浙有留夢炎,兩浙之羞也。”以劃清界限。

淩濛初的《二刻拍案驚奇》裏提到有個叫宋彥瞻的,是留夢炎的同鄉,此人人如其名很有前瞻性,留狀元及第後,宋給留寫了封信,摘最精彩的幾句轉帖在這兒——“是一身之榮,一鄉之害也。其居日以廣,鄰居日以蹙”,也就是說,你現在是一鄉的榮耀了,誰知道你將來不是一鄉之害呢?鄰居今天以你為榮,回頭沒準就因為你倒了大黴。

還真讓他說中了。

很有前瞻性的宋彥瞻最後說:“吾將入山林深密之地以避之!是可吊,何以賀為?”這位宋先生索性跑深山老林避禍去了,是啊,這根本就是件可悲的事,慶賀個屁啊!

果然再次言中,若幹年後,留夢炎把故鄉衢州城獻給了新主子,昔日以之為榮的鄉黨死傷枕藉,成了他通往仕途的三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