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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鼎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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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龔鼎孳【上巳將過金陵】倚檻春愁玉樹飄,空江鐵鎖野煙消。興懷何限蘭亭感,流水青山送六朝。

龔鼎孳,字孝升,號芝麓,原籍合肥,明、清夾縫中人,江左三大家之一,與錢謙益、吳梅村齊名。小龔早慧,別的孩子還在**“作濕”的時候他就會作詩了,別的孩子剛換上不露屁股的褲子他就會做八股了,十八歲首次參加高考就中了進士。

崇禎七年(1634年)進士及第後,趕上館選暫停,小龔失去了進翰林院的機會,外放蘄水當了一縣之長。還不到二十歲的龔知縣,就趕上群體性事件頻發,任期內高築牆深挖壕,防範張獻忠破城。在那個處處兵燹的年代,保蘄水百姓足足七年平安。《合肥縣誌》中有封表揚信就是讚美龔鼎孳的:“蘄人德之,立生祠祀焉。”魏忠賢權重時生祠遍地,龔鼎孳的生祠卻是靠硬邦邦的政績換來的。

崇禎十四年(1641年),因為傑出的“墨守”才華被召入京城。翌年,龔鼎孳被任命為兵科給事中。七品的官實在算不上大,不過給事中是言官,有檢察監察的彈劾權。在這一得罪人的崗位上,龔鼎孳顯得書生氣十足,多大官也不怵。本來崇禎賞識其才華,給他個言官幹,小龔就以為盼來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大好時代,彈劾完了S彈劾B,卻不知監察權是皇帝老兒給的,皇帝心儀的人和皇帝要辦的事是不能說三道四的,結果終以言事係獄。這一時期的龔鼎孳有幾分迂幾分可愛,在崗位上勇於踐行言論自由,認定以一士之諤諤就能喚醒眾士之諾諾,天真得一塌糊塗。

當言官那陣子,龔鼎孳創了一個紀錄,“一月書凡十七上”,以不到兩天一封奏疏的頻率,彈劾首輔周延儒、閣臣陳演,並成功阻止了大學士王應熊的複起。周延儒獲罪後,因為龔鼎孳前期工作做得好,所以周的鐵哥們兒王應熊奔襲千裏到京說情,還沒開口就被崇禎罵回去了。龔鼎孳彈劾的這幾個人,雖說不上大奸大惡,可查誰誰的屁股都不幹淨,所以他的彈劾沒什麽問題,談不上構陷和羅織。

同樣是崇禎進士出身的李清態度相反,他在《三垣筆記》中說,龔鼎孳“居言路,日事羅織”,有上綱上線之嫌。李清跟龔鼎孳最大的不同是,南明小朝廷被端窩後,李清堅不出仕,不像龔大人,明、清和李自成的官都當過。所以立場不同難免刻薄,但假如李清記錄的這一幕屬實,龔鼎孳行事就有點齷齪了——“密疏已非禮,又延儒行時,鼎孳遠送,傴僂輿前,叵測又如此”。李清說,告黑狀已經很不爺們兒了,周首輔被轟回老家前,你龔鼎孳卻又來送行,還在車前作揖打躬,這不是裝好人嘛。如果這一情形是李清親眼所見,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心底無私天地寬”,還是證明了龔鼎孳的臉皮夠厚?你自己判斷吧,中國曆史就這德性,三十年的都無真相,三百多年前的事更說不清楚了。

龔鼎孳在大明的仕途以牢獄之災收尾。崇禎十六年(1643年),龔鼎孳三連發,上疏彈劾了三位權臣,結果把崇禎都惹惱了,斥責他“冒昧無當”,詔令下獄,到第二年開春才給放出來。龔鼎孳這段經曆說明,言官畢竟是帝王家豢養,讓你咬人你才能咬人,沒讓你咬你瞎咬一氣那就是找倒黴了。

這位江左才子處世的轉折,沒準就始於那次縲絏之災。龔鼎孳重獲自由不到一個月,李自成就破城了,幾乎同時,崇禎在煤山上了吊。想必龔鼎孳還有足夠的時間開個家庭會議,會議結果是為大明殉難,於是他和他那大名鼎鼎的小妾顧橫波一起投了井。

《大宗伯龔端毅公傳》中寫道:“寇陷都城,公闔門投井,為居民救蘇。”沒死成。《明季北略》裏記錄了大明遺臣的多種死法,當時的京城,抹脖子、上吊、吃耗子藥和投水自盡者不計其數,但死亡率並沒有想象中那麽高。以小人之心揣度,文人中一心赴死的肯定不少,想開了好死不如賴活著的也很多,可也不排除有少數文人頗有演藝天分,專找有人圍觀時尋死,這樣既不那麽容易死成,又博了一個“死國”的清名,實在是一舉兩得一石二鳥之策。龔鼎孳是不是表演藝術家不好說,反正是有鄰人從井裏及時把他夫婦二人撈了出來,被拷打一番後,就任大順國的“直指使”,巡視北城,這職位相當於禦史,倒比崇禎給他的官還大了些。

有關投井後的這段,龔鼎孳自己說:“餘以罪臣名不掛朝籍,萬分一得脫,可稍需以觀時變。”意思是那時的龔鼎孳還是罪臣身份,不在朝廷清單之內,想必李闖王不那麽注意他,所以獲救後藏在傭人家裏靜觀其變,結果被搜了出來。李自成對龔鼎孳頗為看重,不知是牛金星還是劉宗敏負責審問,說你不過來給我們當宰相跑個屁啊,不想當也行,拿錢贖身。龔鼎孳答:我一窮諫官,又惹惱了上峰,監獄裏關了半年,哪有錢給你。於是“椎杵俱下,繼以五木”,照他所說,結結實實胖揍了一頓,扛不住了,才當了“偽政權”的官兒。

降清後龔鼎孳在《綺羅香·同起自井中賦記》裏又提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詞寫得錦繡,但有點不要臉,把自己比成投江的屈原,粽子要知道了都不答應。還把顧橫波比成了洛神,曹子建地下有知一定走七步罵七句髒話。龔鼎孳給好哥們兒吳梅村的信裏倒沒吹牛B,“續命蛟宮,偷延視息,墮坑落塹,為世慚人”,也知道自己失節這事挺丟人的,被人罵也純屬活該。

不過老龔最令人看不上的,是他把死節失敗這事推到顧橫波身上,“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許何”——齷齪了吧,好賴也是一大老爺們兒,不想死也沒啥丟人的,真要一心求死,女人家家的能攔得住嗎?

大順的官兒龔鼎孳當了還不到倆月,清兵就入關了。行文至此覺得龔大才子有點可憐,這不是老天爺存心玩人嘛,想不當三姓家奴都不行了。呂奉先在另一個世界拍巴掌,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降清後,照慣例是你在大明當什麽官就給你什麽官,所以龔鼎孳還是當他的給事中,後來從吏科調到禮科,仍然是諫官。《清史稿》和《清史列傳》裏沒有記載他有什麽政績,倒是記錄了他跟馮銓的一場口水戰,他攻擊馮銓曾入過魏忠賢的閹黨,馮銓反戈一擊說你丫還當過闖賊的禦史呢。龔鼎孳筆頭功夫利害,但口活不好,慌不擇言地把自己比成了魏征,說魏征還上過瓦崗寨呢,後來不也效力唐太宗了嗎?攝政王多爾袞文化水平不高,但跟他爹努爾哈赤一樣,評書聽了不老少,對鄭國公魏征那段曆史也算了解,所以也覺著龔鼎孳的比喻太不像話,你奶奶個熊的還大才子呢,就這點修辭水平?把龔鼎孳劈頭蓋臉修理了一頓。

列傳中雖然不載,但翻閱奏疏還是能發現,龔鼎孳降清後是做了一些事的。他在《條上江北善後事宜書》中建議,戰後需要休養生息,對百姓應加以撫恤,被屠過城的地區最好把賦稅也免掉,尚在抵抗的地區,平滅即可,盡量避免侵擾百姓,更不可燒殺搶掠。客觀地說,龔鼎孳的建議很人性,勸清朝積累仁政感化百姓利於統治是一方麵,但畢竟百姓也因此受益保命。順治十年(1653年)龔鼎孳在刑部侍郎和刑部尚書任上,“執獄至謹”,管理得不錯,沒出過躲貓貓死等類似濫用權力事件。說話也一如效力明朝時的大膽,比如他提出過審案之時,為什麽滿族官員累死漢族官員閑死,直指朝廷對漢臣的種族歧視。此外他的建議還直接催生了一項司法改革,奏疏被順治采納,此後所有的訴狀供詞均為滿漢雙語,漢人罪犯無疑是直接受益者,否則連字都看不懂,碰上排漢的滿官,還不想怎麽誣陷怎麽誣陷。

順治十二年(1655年),龔鼎孳被“詔降八級”,不久又降了三級,速度堪比電梯。此時他的官名是“補上林苑番育署署丞”,這個官比大聖在天庭的職位還袖珍,孫猴子好賴是個養馬的,哺乳動物,馬多少通些人性;龔鼎孳養的是雞鴨鵝,扁毛畜生。龔鼎孳被貶的原因很複雜,有人告他丁父憂期間“惟飲酒醉歌,俳優角逐,**縱之狀,哄笑長安”,不守孝道加生活作風不嚴謹。實際上真正觸怒清廷的,還是龔鼎孳的言論,史籍中說他和同僚討論案子時,凡是涉及滿人的案子就附和滿官,涉及漢人的,龔鼎孳總是提出異議,能減刑就減刑,能釋放就釋放——

總而言之,他是漢人大救星。

中國文人求活命的代價不菲,龔鼎孳、錢謙益等人身後入《貳臣傳》很是說明問題。有關貳臣乾隆的分級方案是:像洪承疇、施琅這種有大功於清廷的,算甲等貳臣;錢、龔這種,沒軍功也沒啥政績,歸入乙等。

貳臣中龔鼎孳因為生平事跡可媲美呂布,名聲最差,被同僚斥為“明朝罪人、流賊禦史”。其實老龔除了軟一點也沒害過什麽人,反而救過幫過不少人。同時代的大儒傅山、性文學大家李漁以及反清鬥士閻爾梅肯定不認同龔是壞人,傅、閻二人最終脫獄都賴龔鼎孳鼎力斡旋。尤其後者。

閻爾梅當時犯的是“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跟李自成餘部聯絡起事被通緝,妻妾皆自殺。家裏埋人之前還把祖墳平了,就怕禍及祖先。給這樣的敏感人士當維權律師,危險性極大,有陪著掉腦袋的可能。但龔鼎孳犯險救閻絕對不假,《清史稿·閻爾梅傳》中有載:龔鼎孳救之,得免。七個字倆標點,不足以闡明龔鼎孳其中運作之艱難。閻爾梅曾作一詩感謝龔鼎孳,把恩公比作彈盡糧絕無奈之下才投降的李陵。錢謙益說:“士得閻古古稱善,想必無可議,足征閻不輕許人”——就是說一般人想得到閻爾梅的表揚太難了,所以閻爾梅說龔鼎孳人性好,那就一定是無可辯駁的好。

順治十一年(1654年)陝西發生叛亂,有個叫宋謙的叛軍小頭目供出,他們的領導人是一個紅衣道士,叫傅青主。沒錯,就是梁羽生《七劍下天山》裏的傅青主,也即前文提到的傅山,清初大學者,腹內知識駁雜,堪比黃藥師,詩詞歌賦書法繪畫醫學卜卦無所不通,據說還會武術,在小說和徐老怪電影裏是七劍之首,掌中兵刃是一把莫問劍。傅青主被緝拿歸案時,龔鼎孳是主審,時任左都禦史,估計是出於文人相惜,最後把傅青主無罪釋放了。而且龔鼎孳做了好事不留名,連傅山都未必知道那位龔大人幫了自己。總之傅山能得救對後世是大幸事,否則又怎麽有《傅青主女科》和《傅青主兒科》等醫學典籍流傳下來,甚至連《七劍下天山》這本武俠小說都不會有了。

作為降清的漢臣,龔鼎孳還幫了不少拒不出仕的明朝遺老,來投靠的朋友在他家一住就是十年。對此錢謙益也佩服得不得了,歎讚道:“長安三布衣,累得合肥幾死”,這三布衣,就是陶汝鼐、紀映鍾和杜浚。《清朝野史大觀》裏還有一件好人好事,馬世俊落第後落拓,險些凍餓而死,還是龔鼎孳,贈送小馬八百兩白銀,到下一個大比之年,馬世俊高中狀元。

黃宗羲寧死不仕清,錢謙益死後清廷卻讓他寫墓誌銘,黃宗羲哪肯幹,最後還是龔鼎孳把這活兒攬了過來,黃宗羲很感激,把這事記在了《思舊錄》裏。

黃色文學作家,《肉蒲團》作者李漁的創作曆程,也多虧龔鼎孳資助,為此李漁也曾作詩記之——“貸而索者何紛然,售琴典鶴無遺策”,龔鼎孳幫朋友幫到了破產的份兒上,真不是一般人。所以龔鼎孳活著的時候,許多文人都以認識他為榮,開口就是——“我的朋友龔鼎孳”。

老龔死後,兒子小龔想把父親的詩文結集,卻沒錢付給印廠,平日還不敢回家,為的是躲放高利貸的。有人說凡此種種都是龔鼎孳的贖罪之舉,這是屁話,除了不那麽硬氣,還真找不出老龔有什麽不可饒恕的罪,不就是跳槽頻繁了些嘛。

錢謙益、龔鼎孳、吳梅村,這“江左三大家”都有絕妙詩文傳世,在江南文脈傳承的鏈條上,皆各成一環。亦先後在明清稱臣,在留發與留頭的二選一考卷上,最終皆可以理解地勾選了後者。三人另有一同,就是都與秦淮八豔扯上了關係。錢謙益娶了柳如是,顧橫波嫁了龔鼎孳,吳梅村稍有不同,這位大名士與卞玉京是柏拉圖式的苦戀,不僅沒成夫妻,似也應該沒**。

顧橫波不如柳如是、陳圓圓名氣大,但也是秦淮八豔裏的超女,芳名顧媚,字眉生。明末清初的大才子餘懷在《板橋雜記》裏描摹的顧橫波:“莊妍靚雅,風度超群。鬢發如雲,桃花滿麵;弓彎纖小,腰支輕亞。”——你可以熄了燈閉了眼虛構一下顧超女之美。橫波的名字估計是哪個很有文化的恩客給她取的,引的是北宋王觀的卜算子:“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在南京掛牌的顧橫波,屬於天上人間的檔次,琴棋書畫都懂,尤擅畫蘭。

顧姑娘不僅有才,還是個豪放女。野史裏有段**無匹的故事,大學問家兼書法大家黃道周平時老吹自己“目中有妓心中無妓”,他的一幫東林黨哥們兒就想測試一下,老黃是不是明代柳下惠。於是先把黃道周灌醉後,讓顧橫波寬衣解帶在他身邊**。測試結果遍尋不到,黃道周和顧橫波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麽還是什麽也沒發生,全然不知。不過看黃道周被清廷砍頭時的硬漢作風,美人關他應該是能過去的。《明史》載,劊子手奇怪黃道周為何不怕,黃扔下一句話:天下豈有畏死黃道周哉!據說他被砍頭後,身子尤“兀立不仆”。

龔鼎孳和顧橫波結識在後者的營業場所“迷樓”,年少多金的龔公子很快就被顧橫波征服了,掏錢為她贖了身。後來大明覆亡李闖王破城,龔顧跳井後,龔鼎孳說是顧橫波不讓他死,或許有這回事,假如屬實,可證明龔鼎孳對顧橫波的愛不是一般的愛,為了她寧可背個貳臣之名。相反,顧橫波倒是沾老公的光,弄了個一品誥命夫人的封誥。龔鼎孳有原配董氏,前者降清後,清廷要給龔夫人封誥,龔鼎孳寫信去問,董氏說:那玩意我早有了,大明的封誥我有倆,大清的不稀罕,給你那顧太太吧。龔鼎孳收到回複,心想正好,黃臉婆不識抬舉,正好便宜了我家橫波。

顧橫波嫁給龔鼎孳後,改名為“徐善持”,說明持家水平不錯,會過日子。可是她死在了老龔的前頭,四十來歲就香消玉殞,龔鼎孳沒人持家也就破產了。顧橫波曾生一女,但早夭,因此傷了心,她的早逝或許跟殤女有莫大關係。野史中說,顧橫波做夢都想再生個孩子,卻怎麽也懷不上,龔鼎孳去上班後,孤獨的顧夫人就找了斷香木,雕刻成一個嬰兒行狀,最奇巧的是,這嬰兒胳膊腿兒都靈動自如,栩栩如生。這表明,顧橫波還是個雕塑家和發明家,她的木頭寶寶,比意大利人卡洛·科洛迪的匹諾曹早誕生了二百多年,愛國者們可以自豪一下了。

顧橫波離世後,龔鼎孳寫了多首悼亡詩。遠在南方的餘懷、閻爾梅,以及著名民間藝術家,有清朝郭德綱之稱的柳敬亭等人,都為她設了靈堂,祭奠香魂一縷。雖然顧橫波壽數不長,雖然她家老龔名聲不佳,可作為一個女人,還是比每日青燈古佛下的卞玉京和李香君兩位姐妹幸福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