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博劍仙鐵雨

第137章 鬥室中的堂吉訶德(二)

字體:16+-

方白鹿低下頭,發現她的發叢中有幾根已徹底泛了白:那些發絲像是得了赤黴病的幹枯麥穗尖。

很奇妙——這與她原生發色那相近的光澤明明難以分辨,可他卻一眼察覺出來了。

“白頭發不能拔,拔一根會長七根。”

人生中的許多困境都與此類似:試圖解決小小的麻煩,卻不知怎的卻引來了更壞的厄運。

壽娘一路行到現在,肯定經曆許多他不曾想象過的痛楚。

“在她的拷貝裏,我們又是怎麽相遇的呢?”

現實中,安本諾拉從出現時便已是“外門道士”——那時前任店主還在世,方白鹿也僅僅在五金店裏安穩地度過光陰、不需要獨自麵對生活中的種種苦惱。

在壽娘的世界裏……一切的軌跡必定並不相同吧:畢竟並沒有另一個“壽娘”,來指引她走上修行之路。可她與方白鹿最終還是在拷貝中成為了夥伴,在戰鬥的道路上邁向了結局。

方白鹿沒有在這問題上糾結太久:自己或許是因為“壽娘”的推動,才和安本諾拉相識;但“壽娘”的存在本身,就代表他們無論如何都會相逢。

“或許這也是天命的一種。運算中的結果,卻成為了我們現實裏的緣分。”

方白鹿把掌心蓋上另一邊的手背。不知怎的,他不想把那逐漸冰涼下去的水珠抹掉:

但是……

直覺告訴自己,壽娘所追索的目標和他並非一致:

方白鹿見過不顧花費、傾盡所有也要買到心儀商品的客人……他們的麵孔上,都掛著壽娘剛剛那般的癡然神情。

如果壽娘所說都是真的,那麽已無一物可失去的她,自然也不會在乎現實中方白鹿周圍人的生與死——

她隻想,也隻要方白鹿能夠活下去罷了。

方白鹿想起觀想中所見到的、孑然一身的“店老板”:難道那就是受到壽娘影響後的未來嗎?

就算眼前的壽娘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但方白鹿了解現實中的安本諾拉:

她一直是個為了目標不顧一切的人。如果壽娘並非如此,又怎麽會做到這種地步?

“喔,喔!”

壽娘猛地抬起頭,將前額的碎發帶得一甩:

“哇!出現了,方老板的名表情!”

她眼圈泛著紅,卻扮起鬼臉、吐出的舌中滿是挪揄的意味:

“看上去在發呆,其實在運動滿肚子的壞水啊!是不是在琢磨怎麽對付我?”

方白鹿被這連珠炮似的嘲諷嚇了一跳:

“哈?!我不就是感慨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麽嗎!你夠了啊。”

“這家夥真的很了解我啊……她一直在不停地打斷我的思考,再拋出一鱗半爪的信息來引導話題——媽的,這樣下去怎麽敲情報出來?”

方白鹿心裏明白:

現在他們看似在滿是溫情地交流,可其實兩人所追求的結果卻截然不同。甚至依舊稱為正在博弈的對手也並不為過。

此時的方白鹿雖然未必願意獻出自己的生命,來換取周遭親朋的生存……但他會想盡一切辦法,去抵禦可能降臨在身邊人上的災禍。

而壽娘的意思再明確不過了——她會將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和安本諾拉,作為擋在方白鹿與死亡之間的人肉沙袋。

這兩者間,真的有回旋的餘地嗎?

明明是彼此互相關心、能夠互相理解,甚至願意互相做出犧牲的朋友;卻無法真正地達成共識。或許,這也是橫亙在人類與人類之間,那不可逾越天塹的一種吧。

此時的勾心鬥角,依舊是之前交鋒的延續:壽娘正選擇性地向自己透露情報與信息,以便達成她的目標。

太棘手了,這簡直令方白鹿焦頭爛額。在他看來,所有問題都肯定會有一個最優解才是:

“如果犧牲掉現實中的‘安本諾拉’與其他人,就能換取我生命存續的話……壽娘絲毫不會猶豫。不,她還會做得更絕。”

甚至……

他篩選著問題,以試圖印證自己的想法:

“你之前……是真的想讓安本諾拉把我的腦子取出來,裝進培養皿裏吧。”

方白鹿想起石油塔頂的傾盆暴雨、如刀刮般的狂風,還有那個要割下他腦袋的練氣士。

壽娘無辜地眨著眼,向兩邊一攤手:

“哎,哎!我招,我招。我本來好不容易做好準備,確實是想讓安本諾拉直接把你的腦組織保存起來、等事都忙完之後再為你重塑肉身的……誰知道你比我以為的還要更強——等等,你先別生氣!”

她把修長的手指繞著光滑的脖頸轉了一圈,神氣地挺起胸膛、拍了拍鎖骨:

“小子,看到這又嫩又滑、吹彈可破的肌膚了麽?在我的那個‘拷貝’裏,你就是這麽對我的啊:我還沒反應過來,頭就被你一劍剁下來了。所以我是想先下手為強,知道了嗎?你太能鬧騰了,我可不想再看一遍同樣的劇情了。”

哈?“我”也這麽做了?他媽的,大家都是瘋子啊……

方白鹿哭笑不得,又覺得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或許是因為這個世界就如此癲狂,又或許自己已經被這個時代所改變。

他竟莫名能理解壽娘的所思所想:如果不是足夠偏執,又怎麽繼續在泥潭般的命運裏跋涉下去?

“嘖,我還會做出這麽變態的事?算了算了,就當做隻是‘前世’裏把人禁足起來吧。……哎?等等!”

雖然壽娘將剛剛那段對話開玩笑般地揭過,但他還是發現了其中的漏洞。

壽娘說過,曾在“更準確的一份拷貝”裏見過了這次相會,也知曉方白鹿的所有疑問。

那她怎麽還會因為錯估了方白鹿的戰鬥力,而失手了呢?

“簡單點想,就兩種可能:第一、‘更準確的拷貝’已經不再準確,現實已經又一次和那些拷貝出現了誤差——觀想中的未來可以改變;第二、她無法隨時隨地與安本諾拉交流,導致實踐和計劃間出了差距,最後還是印證了觀想的結果……我叼你媽的,老子腦漿都要燒成漿糊了!”

這種套娃接著套娃的思維回路讓方白鹿的太陽穴發疼,好像有一整隻喪儀隊在顱骨裏敲鑼打鼓、吹奏著喇叭嗩呐。

但他還不能停下休息——這時候要繼續拋出問題,來取回談話的主導權:

“‘她’……安本諾拉知道一切是怎麽回事嗎?”

她們如何溝通?又是怎麽協同行動?這些問題無法開門見山地提出,隻能旁敲側擊。

方白鹿感到有些怪異。明明是相同的代詞,但在這兩人麵前,都能用來指代另外一方。

壽娘兩手按住床墊一撐,彈到方白鹿的身旁:

“怎麽可能讓她知道嘛?我就是個傳道授業解惑的‘隨身老奶奶’,偶爾才醒過來一下——之前我不想讓她徒生煩惱,隻是許下了‘飛向星海’的承諾。最近嘛,倒是不太一樣咯。”

一時間,方白鹿卻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這算是把她自己當作提線木偶、傀儡和棋子來使用嗎?

方白鹿對這種做法有些反感——那身處蛛網般的感覺並不好受:

“這樣真的好麽?我是說,把你自己當作一種工具……”

“哈!”

壽娘發出一聲嗤笑:

“傻蛋,以為我是跟誰學的嘛。就是你老人家自己啊!”

呼!

從壽娘的T恤領口裏,輕飄飄地滑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矩形方塊、邊角圓潤。

它的屏幕斑斑駁駁、刻滿了劃痕;機身套著灰撲撲的外殼——除了詭異地靜止在空中,這矩形方塊與方白鹿前世所見的智能機無異。

雖然變得老舊、多了些磨損和損傷,外殼也遮擋住了“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的銘文,方白鹿還是一眼認出了它:

是“手機”。

壽娘把指腹撫過已變得如砂紙般粗糙、甚至看不清倒影的屏幕:

“那時候,你不是也用這裏頭的‘心劍’斬掉了一切雜思、把自己當成隻會完成目標的機器來使?天天在那邊念叨著什麽‘最優解’,什麽隻有唯一的辦法……我呸!”

方白鹿捕捉到了其中的關鍵:

“‘心劍’?手機果然還能安裝其他的軟件應用……”

她轉過臉,麵上是逐漸沸騰的殺意——兩道細長的劍眉斜斜向上挑起,纖薄的嘴唇緊緊抿在一起,像是鋒利的刀刃。

那碧綠的雙眼裏點燃了來自幽冥深處的火炬,灼得人發疼:如果那眼眶中還有餘下的淚液,此時也被無盡的忿怒蒸發殆盡。“手機”隨之發出抖顫的嗡鳴,低低作響、震**著空氣。

“外頭那個崽子,就是‘西河少女’的兩個元胎之一。現在就宰掉他,才是最優解。”

“西河少女的兩個元胎?”

與湧起熊熊怒火的壽娘相比,方白鹿反倒變得更加冷靜——對方的情緒失控,反而有助於他平穩心境、乘勝追擊。

壽娘已經是第二次提到這個詞了。

這四個字,方白鹿好像在哪裏聽過——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但壽娘之前口中的“蘇醒”,還是令他馬上發覺這指的究竟是誰。

“你指的就是‘吉隆坡的仙人’。西河少女就是她的名字。”

方白鹿歎出一口氣:如果壽娘不是仙人的自我——那便與她所追殺的目標離不開關係了。

“兩個元胎”,還能是誰?無非是小新和他的那個“血親”。他甚至沒有怎麽感到驚訝——今天發生的怪事已經夠多了。

他將視線正對上壽娘充盈著殺氣的雙眼:

“肯定還有別的辦法……小新是五金店的員工,我要對他負責。而且,你既然來自某種‘未來’,應該知道西河少女的其他弱點吧?”

壽娘搖搖頭,聲音低了下來。似乎那怒火與殺意,正被她澆築成某種更冷硬的東西:

“你啊你……說心軟你比誰都心軟,硬起來又根本聽不進去別人的話——根本就是個隻會滿足自己善心的愉悅犯罷了。”

她低下頭,用十指覆住自己的臉。

“たわけ(混蛋)……也就是誰都想被這麽對待,大家才一股腦湊到你的身邊。”

方白鹿僵硬地咧了咧嘴,最後還是抬起手、盡量輕緩地拍了拍壽娘的背。觸感很柔軟、尼龍T恤摸起來也很順滑:

“先不要急,我們慢慢說。你之前沒有提到過小新的存在……是因為在你的‘拷貝’裏,他不是五金店的員工,對嗎?這是個好兆頭,說明未來正在發生變化。”

壽娘沒有抬頭,隻是把手伸過肩膀、捂住方白鹿的五指,讓他不要拿開:

“你不明白的。一步錯,步步錯,這隻是個開始……我們的敵人不止一個。除了西河少女那個三八,還有‘李阿’、‘介象’、‘河上公’、‘白石生’……那些仙人集會裏的偏執狂和精神病,都要逐一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