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博劍仙鐵雨

第150章 飼者與食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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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文質現在很苦惱。

牆外的雨聲淅淅瀝瀝,似乎永無止境;連綿成響的聲息,幾乎要讓人發瘋。

他雙手緊貼著褲縫,脖頸挺立,躺屍般地倒在粗糙的地麵上——若是從天花板上俯視,樸文質就像是在板板正正地立定站好。

作為近郊馬幫中唯一的駭客,他總覺得自己與馬賊的生活格格不入:而這種感覺已然持續了很久。

這倒不是因為樸文質喝不慣兌了水的工業酒精——

能夠成功離開高麗,來到新馬來西亞討生活的同鄉本就不多。而樸文質又是其中的異類:他是為了躲避那複雜又難以理清的過去,才來到吉隆坡的。

“啊……嘖。”

樸文質喚出一聲低低的呻吟:四處流竄的思緒,喚起了往日的痛苦回憶:

他不該,真的不該在大儒的直播間裏胡思亂想、毀謗聖人間那持續千年的辯經——

“……停。”

捕捉到腦中翻湧的思緒,他下意識地用外識神中的格物程式斬斷了雜思。

就算與家鄉高麗間相隔著小半個地球,樸文質依舊恐懼“君父”那覆蓋世間萬物的雙眼:

誰知道腦內的翻波湧浪會不會被“祂”所捕捉,再次引來殺身之禍?

“為、為天地打榜,為生民應援……為往聖殺毒唯,為萬世控好評……”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古往今來,唯有君父是我本命。”

他一邊爬起身,一邊哆哆嗦嗦地嘟囔著禱詞,拭去眼角滑下的熱淚。

這連串的禱詞是每一位高麗人的必修課,每日早中晚各要誦唱九十九次,並編寫進外識神的最深處、最底層。

激動的淚腺與周身的顫抖是設定好的條件反射,用來表示對君父與七十二位出道大儒的無上忠誠、與永遠單推的決心。

在內心的深處,樸文質依舊保持著足夠的冷靜;這種儀式性質的行為隻是他下意識地自我保護。

“老大,棒子又邊哭鼻子邊瞎嘮叨一些怪話了。”

樸文質的對麵,另一位馬賊蹲坐在地,發出不屑的嗤笑。

在降生之前,自己與其他同鄉的先天之炁已經修改過無數次,力求複刻泛亞人該有的外表——

但遺憾的是,在作為君父禁臠的高麗生活了二十多年,樸文質一眼就會被真正的泛亞人識破自己的血脈。

甚至那些來自北美與歐洲等蠻夷之地的化外之民,在相處一段時間後也能看出自己的不同。

“閉嘴,盯梢。”

夜梟轉過頭,永不閉合的潮濕雙眼在樸文質的臉上停駐片刻、重又轉了回去。這幾個字被他緩緩吐出,每字間都帶有冗長的間隔,就像是慢放的錄音。

他雙腳釘入天花板,倒懸於房間的中心。經過改造的腰椎能夠三百六十度旋轉,使得夜梟像是某種可怖的異形般巡視四周:

隻是隨著腰椎而緩慢旋動的上半身,令人懷疑他究竟能有多少效率。

那馬賊聳了聳肩,繼續清潔起指腹中的槍膛起來。隻是時不時地要將中指——其中植入了火器——對準樸文質揮舞上兩下、不知是鄙視還是威脅。

樸文質對近郊馬幫的頭領夜梟,有著一股說不出的駭懼與敬畏——那對灰蒙蒙的眼瞼,與自己夢中的君父形象太過類似。

他知道其餘馬賊對自己的敵視:高麗離無數人夢想中的泛亞太近,卻又不被其所接納——這映射到現實的交際中,使得他人嫉妒之餘又多了些蔑視。

近郊馬幫中並不缺乏異鄉人。這也使得樸文質的周圍總是少不了敵意與霸淩。

不過他已經逐漸習慣了。隻要想像自己還身處等級森嚴的漢城,生活便舒服熟悉了許多。

樸文質悄悄鬆了一口氣,用五指梳理起自己從未修剪過的長發——逃出高麗時他沒有來得及行冠禮、便一直讓頭發隨意披散。

“‘焚書客’!好好做事。”

夜梟發出沉沉的吼聲。他叫的是樸文質的駭客名,也是樸文質在馬幫中的代號。

“……是……好……”

樸文質囁喏地低聲應是,接著投入進忙碌的工作中去。

夜梟的酷刑與折磨他能輕易忍受,但樸文質還沉浸在剛剛無意間想到君父的恐怖中。

他輕柔地調整著神經管線,將其更細密地連進靈竅的接口,像是在與分配到的結發妻子體會著閨房之樂。

當然,還沒來得及參加“冠禮”、進行第一次**,樸文質就離開了高麗。

不過對此他也並不在意。

“參省”,即新馬來人、及那些怪力亂神的練氣士口中的“神遊”,才是他的愛人。在高麗,可無法如此自如地在數字空間中遨遊。

隻有接近成團的儒門偶像,與位居其上、能夠開啟直播的士林大儒,才有這個資格。

所以樸文質依舊珍惜著每一次連入網絡,進行“參省”的機會。

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這是君父為他分配的名字,也代表了整個高麗對他的願景。

但樸文質更喜歡自己為自己所起的駭客名號。這網名中包含他小小的反抗與臆想——

後麵那兩個字已經被他巧妙地從腦中有關漢語的記憶裏抹去,不會再引起無端的聯想。

在近郊馬幫中,樸文質一般扮演著探馬與蹚將的雙重角色:

若是荒原上有商隊經過他們的獵區,便會由樸文質搶先出手、探聽情報,並發起第一波的攻擊。

在這間裝潢講究的藥鋪,異芝堂中也是如此——整個近郊馬幫幾乎傾巢而出、踏入城市,但做先鋒的依舊是他樸文質。

隔壁的藥鋪大堂中央,正躺著一隻被他所降服的精怪:

加上藥鋪外圍已架設好的狙擊火力點,總共有大約三十名馬賊,圍繞著異芝堂設立好了陷阱。

這違背了近郊馬幫一擊即退、帶著戰利品離開的工作習慣,但無人反駁——因為這是首領夜梟的命令。

本來按照樸文質的習慣,隻要在那具被自己強行下線的精怪軀殼中動些手腳、安插反向追索軟體便已足夠:

一旦精怪背後的主使者前來回收,輕而易舉地便能捕捉到對方的位置。

但一向大開大合的夜梟,卻反常地選擇在異芝堂裏架設陷阱。

樸文質絞動著十指,有著一絲不祥的預感。

那隻精怪,被自己下線得有些太輕易了吧?以樸文質的經驗,要製服一隻下行成體的精怪,可是得花費不少的時間與它辨經才行。

可一次簡簡單單試探性攻擊,卻直接將它宕了機——甚至還不是樸文質最擅長的《中庸補注》。

雖說自己的源法流派與新馬來西亞盛行的神通法門相差頗大,但也不至於還沒發力、敵人便倒下了。

不過樸文質什麽也沒說:

曾經他是君父借萬民之手孕育出的劍斧與盤犁,現在也隻是個馬幫的工具罷了。

他還不習慣決策或質疑。崇拜與執行,才是樸文質地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