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博劍仙鐵雨

第8章 歌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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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馬來西亞的數字空間裏,掀起了海嘯。

沒有人曾見過這樣的情景:那些網絡深處的信息海水裏似乎沉入了某種重物,使得難以計算的數據正越過精密編寫的水壩、湧進公共空間中。

機靈些的家夥早早便下了線,其中許多是正於離寺做著在線朝拜的香客——當看見“離散型隨機變量禪院”那燦爛華麗、金碧輝煌的大牆被海嘯衝散,本於佛堂供奉起的二進製舍利與數字金身被卷走後,很難不做出這個選擇。

但頗有些術法門道的神遊者們反倒心懷僥幸。他們緊閉洞天的端口與節點,用符令與結陣立起門閘,阻擋湧來的信息海水——

這沒能堅持太久。

無論是下載的禁法、采購的珠簾還是草草搭建的茅屋柵欄,所有防火牆都被衝得稀碎;那些還在沉入神遊狀態中的大腦霎時間便被難以理解的信息掠過,並淹沒。

他們沒逃過陷入長期昏迷乃至成了植物人的下場;現實中的算機也通通燒毀,成了垃圾佬也不要的廢品。

但大部分及時下線的上網者們隻受到了輕度的腦損傷。他們失去了數天內的短期記憶,卻在接下來的數月裏,受到了同一個噩夢的困擾。

這些病人們,在某種程度上重振了災後的新馬來西亞經濟:最起碼,那些心理醫療的從業者們都賺得盆滿缽滿。

隻是……在患者們的描述與導出的視覺記憶裏,深夢中都有著同樣的幻象。

那是個朦朧且渾濁的形體:通天徹底的巨大人形,滿布棱角的周身籠罩著最濃鬱的黑色——經過術法與後期處理,才能發現表皮上都是極細密、且無法理解的字符集。

網絡神學的研究者們在走訪調查後認定:這並不是偶發的集體臆症,而是一位電子神明於數字深海中醒覺的跡象。那些令人無法安睡的噩夢也並非疾病或傷痕,而是一種賜福與幸運。

後來,那些因此事件而發了一筆橫財的安魂師們將祂奉為祖師、並用從患者腦中采集到的視覺數據賦予祂尊號:

“十方萬華玄色怖懼黃粱密鑰顯化天尊”。

更常見的別稱則是“灰王”、“大玄主”、“南柯正法真君”與“老夢神”。

在都市中的口口相傳、論壇群組裏的地下討論與加密分享的記憶片段後——祂最終在新丹道的神明構建體係中占據了一席之地,司掌電子迷夢、致幻劑與人腦裏的恐懼中樞杏仁核;借祂神名的安眠藥與電子毒品令無數製藥商財源滾滾,麻醉師們執行手術時也需用音箱播放關於祂的經文;失去靈感的創作者會在走投無路之際,絕望地翻出藏於計算機深處的祂的畫像,試圖在大腦損毀前醍醐灌頂、獲得一絲明悟;關於祂“結束白棺中的萬年沉眠後綻放無色神光,帶著不可直視的神軀於信息深海中升起、最後吞吃九百九十九萬顆大腦終而飛升”的故事甚至膾炙人口,活躍於全息藝術作品的主題選擇中。

也有不知來自何處的瘋子聲稱祂其實隻是電子垃圾的聚合體,該為垃圾佬們所供奉——這種說法很快便在信客們的拳腳槍炮下湮滅。但祂也因此多出了一個化身:“醃臢公”,相傳是垃圾佬與二手商販們的保護神。

“十方萬華玄色怖懼黃粱密鑰顯化天尊”也是少有的,從東南亞發源的新神。

不過這是後話。

此時此刻——

方白鹿並不知道自己將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被人們抬上神位,也不知道電子身軀在整個新馬來西亞引發的蝴蝶效應——他隻是在認真傾聽。

傾聽可能傳來的爆炸聲:那些存儲介質們因不堪負荷、最終毀壞的聲音。

雖然深沉綿密的海水中有無數的三魂七魄正爆炸為0和1,但隻有絲絲的零散爆響穿過了方白鹿的電子身軀,轉為了聽覺信號。

這聲響愈發大了,最終如雨點般連成一片。

方白鹿覺得這遙遠處的幻聽是如此熱鬧且悅耳,令他想起春節時分的情景。

“好……”

隻是心底深處還有著化不開的擔憂:

這樣就解決了嗎?

他回想著其他兩項計劃,做著準備。

……

在方白鹿所看不見的現實中,西河少女們開始了移動。

雖然她們依舊如雞首或斯坦尼康(攝像機穩定器)般固定著頭顱,分別用噴著鮮血與腦髓的眼睛們望向阿銅與方白鹿,但身體卻重新開始了運動。

無數具生有雙頭的身軀或是奔行、或是縱躍、或是滑翔,朝著城市的中央匯集——正是全息阿銅的所在。

那是密密麻麻的人潮,有如朝聖的隊伍卷過街頭巷尾。

隨後……

最先抵達阿銅腳下的西河少女們用肩膊環繞住彼此,擁抱在一起。後來者踩住她們的脊背和肩膀,爬向上方。

阿銅的全息圖像,正被一點點地塗抹上肉色——就像某種填色遊戲。隻是,用的是真正的“肉”。

肉色飛快地向上延伸,這是一場將要達到百萬人級別的疊羅漢。隻是當蔓延到阿銅的膝蓋高度時,西河少女們崩塌了。

人的身體,達不到有如建築般的強度。

但這場遊戲還在進行。像是金字塔一般,無數的人體向上奮力堆積——

那些處於最底部的西河少女們,正不斷地被數萬乃至數十萬同類帶來的重量壓碎、擠爛,像是被裝進狹小罐頭的沙丁魚。她們碎爛的屍塊與血液組成紅浪,沿著街道和巷尾奔騰,很快便漫過腳麵。吉隆坡的排水係統亮起警報,全息河神發出高聲咆哮。

不知何時,已經看不出多少“人”的形狀。那似乎是一團巨大無比、用人的肢體作為剛毛的肉團。

但更多的西河少女正沿著其他人的身軀攀援而上,或是張開雙翼於空中掠過、降落在血肉山巒的最高處。一輛輛“車”在鋼鐵叢林裏蹦躍,強勁的四肢甚至六肢蹬裂了地麵與樓壁,讓它們劃出筆直的斜線,向城市的上沿躥去。脊椎骨像投石機般彈起,將背後座位上的乘客同類們拋向鼓噪蠕動的肉團。

從高處看來,這是一座沙塑的巨塔。它的底端不住崩碎、下陷、朝周圍散開,可又有更多的沙粒堆上尖端;維持著巨塔的高度,甚至還在緩慢地變得愈發龐大。

它像是鼓脹的膿包與血泡,將附近的高樓大廈也裹了進來。那些鋼筋與水泥似乎為它提供了可堪依靠的骨架,膨脹又加速了。

到了這時,吉隆坡的幸存者們逐漸能分辨出它的模樣。

雖然這種東西在現實世界中早已變得罕見,但電子幻境的搭建者們卻熱衷於這個素材。

這是一棵樹的……樹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