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博劍仙鐵雨

第10章 歌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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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就好像虛擬與現實間的偏差。

不知道現在是否已經有偏差產生了呢?

無知無覺,浸泡在黑暗的囫圇裏、不知年月與時間的流逝——這本該是種令人生出畏怖,直至迷亂的折磨。

“……二百四十七、二百四十八、二百四十九……”

方白鹿被禁錮在電子身軀裏,除去機械的數數外,連丁點念想也懶得勾起。

這尊電子身軀與其外裹的無量冗餘數據,既是武器,也是牢籠。

他大可以艱澀地揮動四肢,在這數字宇宙的果核裏狂舞;或嚐試撕扯掰動那沒有厚度概念的外殼。

但都無法宣泄出鐵一樣烙在心頭的情緒。或許,這要比寫入進底層的術法神通還要頑固,久久也無法消弭。

“……二百七十七……”

讓阿銅吸引西河少女的注意,使自己有時間激發電子身軀的數據炸彈;這是方白鹿準備的第一套攻擊方案。

在理想的狀態中,這應當還能激起整座吉隆坡服務器的信息倒灌,讓本就可怖的威力更上一層樓。

隻是擁有極致破壞力的同時,卻少了信息的獲取能力;甚至不知現實世界中的時間流逝。

方白鹿隻能采用古老的計時方式:用心聲默念來計數。隻要數到六百下——也就是十分鍾整——平板電腦“墨家子弟”便會自動切斷上行鏈接,將他喚回現實。這項他新增加的設置,能稍稍在暴烈的電子軀殼上添些可控性。

“……三百一十二、三百一十三……”

現在離進入數字空間時,已過去了五分鍾有餘。運氣好的話,西河少女的萬千化身們此時應該全都腦漿迸射、趕集似地從七竅裏冒出來了才對。

“……三百三十三、三百三十四……”

但是運氣這種東西,該怎麽說呢?

方白鹿寧願相信萬事萬物有如一盒質量優異的拚裝模型:每一塊板件所起到的作用、所要結合的零件、甚至是縮膠和缺損……在出廠前就已決定完畢。

而現在自己需要處理的零件,叫作“殺滅西河少女”。

最後能否拚合成功……

無論如何,他還能剪開流道、打磨水口、甚至還能用推刀刻些細節、滲線噴上保護漆——就像他為這一戰所準備的方案們那樣。

“三百七十……怎麽?”

方白鹿停下了計數:有什麽不對勁。似乎是體表像圈圈輪胎般緊縛、包裹著他的外殼鬆了些;或是眼前正隱隱透進眼底的……

“色塊?不是色塊,是光——”

忽地,無垠的黑暗褪去:如黏稠的膠水般,景色緩緩淌入方白鹿的雙眼——肉眼被數字空間阻斷的視覺信號,再一次接通了:眼皮似乎在“神遊”時受到衝擊而睜開,這使得方白鹿的眼球因受風而酸澀不已。

氣流夾著碎土與塵灰吹進口鼻,帶著嗆人的澀味;隨風傳來的還有建築將傾時的哢哢摩擦。

耳眼口鼻觸,肉身的種種感官信號再次在大腦裏翻卷。明明還沒有到預設的時限,方白鹿的“神遊”卻被某種原因強製斷開。

方白鹿轉開頭,朝身旁吐出因強製下線的暈眩帶來的酸水:

“強製離線,又是強製離線……”

這一偏頭,有如怪奇夢境的異景映入眼簾:

整座吉隆坡,此時都像是漂浮於沼澤上的泥炭蘚:往日堅不可摧的樓群起起伏伏,連杆似緩慢上下;翻起的馬路與地麵裂開張張嘴似的口子,把殘留的車輛囫圇咽下。

有些大廈像是倒著生長的竹筍,一節節朝著地下短去——似乎過不了多久,就要被地陷徹底吞吃;另外的高樓則有如建立在抖動的果凍布丁表麵,隨著地麵的波動肉眼可見地輕輕搖擺。

剩下的還算頑固堅實,隻有樓身不住傳來著隆隆爆響:支撐與內構中的建材正因難以承受的壓力而產生形變,這是它們的哀鳴、城市的慘叫。

還有吉隆坡的最中央……

“樹?怎麽會是樹?”

一棵巨木橫亙在城市中,在動輒上百米的摩天樓群裏卻依舊鶴立雞群。根須由水泥中抽出,填塞住曾經四通八達的道路;樹幹上生出三根枝幹,若是將尖端連成線,則會構成一個完美的等邊三角形。

枝杈間光禿禿的,沒有一張葉片;樹皮上遍布曲折的紋路,緩緩蠕動。

像是自然的造物——但還有著明顯的人工痕跡。

與其說是現實中會看到的畫麵,不如說是用采集卡從狂人的魂魄裏刮下的詭夢。

“分散在城裏的西河少女都不見了,又多了這個東西。也就是說——她改變形態了:從許許多多個體,融合成整體了嗎?”

阿銅的全息投影本該在那兒,可似乎是因為城市的崩解毀壞了太多“蜃景”級發生器,此時她已然消失。

方白鹿感受著腰背的振動。從強度來看,自己一時半會內還不至於栽到廢墟裏去。他料到了吉隆坡必然因西河少女而傾毀,但卻沒想到會是這番情景。

西河少女的形態轉變倒也沒有讓方白鹿多麽訝異。在他看來,原先西河少女那化生出以百萬計、充塞城市間的肉身,反而低效且怪異:

從行為方式上觀察,每位作為單獨個體的“西河少女”都有著一定的自我意識,同時又能進行實時的信息交互——但似乎隻是將“智能”與“算力”平攤到每位個體身上。

依方白鹿他的想法,那種存在形式純粹是為了滿足自身的心理需要——或許不該稱為“反他人”,而是一種“反孤獨”。

既不願意接受其他人的存在,但又要將目之所及的萬物都化作己身……憎恨他人、又需要慰藉,最後不過是用自己陪伴自己罷了。

方白鹿隻能說,西河少女真的處在某種微妙的心理執念裏。

既然要生活下去,誰又能不帶上一點瘋狂呢?隻是她所擁有的力量尺度,足以將人心中的洞穴放大至極、甚至能將許多東西通通吞進。

可那樣的形態,自然無法抵擋方白鹿電子身軀引發的數字潮汐——每位西河少女都是獨立的信息處理個體。等於說,她們“各自”的大腦,分別將方白鹿體表的駭人數據處理了一次又一次。

而眼前高高聳立、在漫天的塵埃雲裏顯得愈發碩大的巨樹——

方白鹿不覺得同樣的招數,還能再次起效了。

整座吉隆坡——或者說,是它的殘骸——此刻的算力達到了從所未有的峰值。甚至連方白鹿電子身軀外裹的無量數據,都無法再次將其撼動。

“這種形態,應該是從‘腦聯網’轉換成單一的運算單位。現在這樣,該叫某種‘有機計算機’吧。”

雖然方白鹿不會把全部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裏,但那名為“電子軀殼”的籃子底部爛穿得未免也太快了些。

就像一缸水可以塞滿、撐爆一個水瓶;倒出後又可以重新塞爆另一個。但將水瓶們合起來融化、澆築出一個水塔的話……

嘔!

還在思索的方白鹿猛地又噴出一口酸水:隨之而來的還有強烈的惡心——

剝……剝剝……

細細的崩裂聲從下身傳來:

外褲發出撕裂的脆響、迸出條條裂縫:從縫隙中能望見麵目全非的大腿皮膚。

它們正在發青、發灰,倒像是斷氣許久的死人腿。往日還算得上光滑的皮膚則發皺、鼓起,如同在水裏泡了太久一般滿是曲曲折折的皺痕。

他將佇立在城市中心的巨樹與大腿交相比對,轉瞬間便明白了此時正發生著什麽:

“是足三陽經的異變,它正在改造我的大腿結構……”

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他也會受到“轉化”。

幾乎沒有一絲猶豫,方白鹿吸足一口氣,隨後短促地吐出:

“嘿。”

低喝掩蓋了手機穿過空氣、切割肉體的悶響。

手機劃過他兩邊膝關節的上方,像是裁紙刀割開硬紙箱上的膠帶似的、將方白鹿的雙腿斬下。

骨碌碌……

兩根斷腿隨著衝力滾落在旁,左腳鞋底抵住右腿的跟腱、搭成奇妙的形狀。雖然已脫離身體,它們依舊不住地鼓脹起伏——這對使用了足足數百年的腿腳,正式宣告退休了。

方白鹿透過手機屏幕的反射,能夠清晰地望見大腿的斷麵:為了保險起見、他切割的位置要更加往上,以保證沒有在體內留下一寸的足三陽經絡;白森森的腿骨旁是通紅的肌肉與慘白的筋膜,讓他想起前世還能在超市裏買到的排骨。

遲到的劇痛讓方白鹿不自覺地**,小股的血柱從被切斷的動脈中斷斷續續地噴出,發出“呲呲”的怪響。他穩住顫抖的手,從懷裏的內袋掏出無針注射丹劑;接著在左右大腿的上部,各注射了三針。

創口中血柱冒出的間隔漸漸拉長,直到被針劑的效力徹底止住;身下的血窪也不再朝著周圍蔓延。方白鹿沒有繼續進行消毒與包紮——他隻是需要確保短時間內,自己不會因失血過多而休克。

至於感染之類的問題,此刻不在考慮範圍內。

他抹開額頭冒出的細汗:既然第一套方案已經失敗,就該執行接下來的備案了。

方白鹿拿過身旁的平板電腦,向義體發出定位訊號。它由溺鬼進行過再修複後,便在五金店中待命——城市正在成為廢墟,失去雙腿的方白鹿需要其他移動方式。能及時派上用場的,便隻有讓攀爬能力出眾的義體來背負自己的殘軀。

“接下來必須有義體在才行……還要讓它把其他東西帶過來……”

他在平板電腦上舞動手指,繼續檢查著:處於連線狀態的全息發生器們,還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夠用了。進入語音識別,識別碼:‘見心、見性、見如來’。”

如果將苦因心劍看做是武術上的招法,方白鹿此時就要使用它的“第二式”。

“最後一個準備……”

方白鹿在內袋裏摸動許久,緩慢但堅定地掏出又一管針劑:管身上沒有裝飾與包裝,說明它是黑市裏的手工製品。他看了這管針劑半晌,還是抵住側腹、按下了注射劑的激發按鈕。

這不是麻醉藥品。

恰恰相反,這是經過複合調製的“開竅醒神丸”。能夠大幅度提高神經興奮度與敏感性——

脫離身體的雙腿似乎已經連著下身,既在腐爛、也在燃燒,還被活生生切碎分解為成千上萬片——在“開竅醒神丸”的作用下,幻肢痛來得又快又急,甚至超過了分娩的痛苦等級。但在極度興奮的神經係統作用下,方白鹿無法休克、無法昏厥。

“……我操!操!操——”

方白鹿猛地把右拳拳背堵進嘴裏、死死咬住,將剩下的吼叫堵回去。再這麽嚎叫,就不能清晰地發布語音指令了。

說來好笑——現在他必須保持絕對的清醒與痛苦,而這管丹劑兩者都能提供:因為在接下來的計劃裏……痛楚也是能驅動苦因心劍的“內力”。

他輕輕地細細吸氣,緩緩吐出活到現在以來,所說過最輕柔的話語:現在光光是舌麵與牙齒的碰撞,都會帶來強烈且尖銳的刺痛。

“指……令:“鏡麵……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