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博劍仙鐵雨

第5章 一曰不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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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西河少女於顯應宮地下而起、摧毀整座吉隆坡之後;城市的廢墟下便掩埋了全新的遺產:而微機道學研究會的總部,自然是這座新興礦藏中的富礦。周邊城市的垃圾佬們臨時轉行成了掘土的“烏麵”、一時間卻也讓凋零的斷壁殘垣裏變得人聲鼎沸。假以時日,或許會有全新的城鎮,從舊都市的屍首中誕生。

在沾血而發黑的混凝土與毀爛的屍骸中所能拾獲的最佳獎品,自然就是那些本屬於練氣士的道果們了。

方白鹿自然也不乏收獲:

比如已加裝進義體右手前臂中的“掌心雷”模組,便是來源於被他擊斃的秋石君。雖然沒有安裝雷法的注冊證書、也沒有解析插件,使得他無法自如地在陰雷與陽雷中切換,但在一些小硬件的輔助下也足堪使用。

從方白鹿腳下到妖魔所在有357.152米——足夠讓他用陽雷定點破壞掉妖魔軀幹中的蛋白質、核酸與酶;而失去生物組織與濕件的妖魔,不過是還能行走的廢鐵罷了。但方白鹿還是決定用更高的功率和能耗來驅動陰雷:畢竟在視覺效果與士氣打擊上,陰雷要遠遠要比陽雷來得——

“等等。”

二妮忽然向方白鹿跨出一步,嗓音裏比往日所聽過的都要冰冷:

“給我,讓我來斬。”

不是請求也並非詢問,很單純的陳述。

玉筍尖的指節們在環首刀護手上叩動,發出緊密的敲擊聲、一陣更比一陣急促。方白鹿從義體內置的心率監聽裏捕捉到一浪高過一浪的心跳搏動:二妮的殺意已經繃到了頂點。

方白鹿還是第一次從二妮身上感受到這種濃度的感情——隻是他也不明白,這是否來源於自己失去生物肉身後、思維所產生的心理代償。

“刀客,我建議你還是留在這裏。”

反駁的不是方白鹿,而是安本諾拉——她盤膝坐下,用獨臂的五指插進腳旁、舀起一捧透著淡灰的海沙。

她豎起手,任由沙粒從尾指與掌緣的縫隙間流下:

“看。”

安本諾拉攤開五指,露出剛從沙灘中挖起的小東西——那是個黝黑中透著些濕滑水鏽的圓柱體,外沿上是有規律的凹陷、內裏則排列著六個圓溜溜的孔洞。

二妮挑起一邊眉毛:“轉輪手槍的彈巢?那又怎麽樣?”

安本諾拉翻過手掌,讓圓柱體隨著重力嵌進沙粒中:“史密斯威森M10,古董裏的古董。但我很確定,那邊正在過節的‘禮人’們裏肯定撿到過一大堆比這殺傷力強得多的火器——”

“那邊的瘋子垃圾佬大會?他們帶了一百一十七把突擊步槍、六十二把衝鋒槍;窩棚上方布置了五個狙擊點位,咱們一人一個還多一個……不對,小黃也分到了一個。”方白鹿截過女冠的話頭,朝湧動的人潮晃晃腦袋。“我剛剛用小鬼探過了。”

腥濕的海風變得粗暴且急促。氣流如手般撫過簇擁的寨民們,掀起那些由帆布、塑料與化纖所製成的外套,露出衣下夾藏的或完好或破爛的武器——槍,很多的槍。

正不經意踱到這邊的黃五爺悄悄豎起一邊毛茸茸的耳朵。

“還有人手一把的手槍。”方白鹿散去發生器的預熱,重新站起身來;“不過嘞,他們一個人不止長了兩隻手。”

黃狗猛地一僵,尾巴像是斷掉的天線夾在屁股中間、邁起飛快的步子繞到駁船後頭去了。

安本諾拉邊輕輕吹起手掌沾上的塵灰,邊繼續被打斷的話題:

“刀客,你注入的是《三車秘旨》吧?雖然現在精、氣、神‘三河車’已圓滿……但這套功法的上限也隻兼容了神經反射速度、肌肉組織和腺體調節方麵的固件升級。”

二妮的兩腮鼓凸起來:她咬緊牙關,但沒有回答。

“數百把火器組成的火力網……”

安本諾拉抬起食指,點了點二妮雙刀的方向;以這個手勢作為發言的結尾:

你的刀有那麽快嗎?

……

“我知道了,那就讓你來殺它吧。”

二妮側過頭,瞥往出聲的方白鹿:不再準備陰雷激發的他,正忙著褪下金鐵之軀外裹的合成皮膚——隨著對後頸靈竅開口的叩動,人皮在泄氣聲中鬆脫、失去了緊繃的彈性。方白鹿沿著合成皮膚與義體間的縫隙、一點一點地將偽裝剝落下來。

方白鹿抖了抖剝脫下的外皮,仔細且輕柔地將它疊起;皮囊下**的義體已不再像從前那般暴露出人工肌束、骨架與外置的五髒神:取而代之的是晶亮的鏡麵、黏稠的流動感,仿佛周身被水銀所包裹,在烈日下反射著灼光——這是由剪切增稠**和珍珠層仿生水凝膠組合出的“大橫練”,是從道國軸心走私來的軍用品。

由於道國軸心特殊的地理位置,也可以說它就是從泛亞核心區域搞到的好貨。

方白鹿轉過身:沒有五官的麵孔正向著四周延伸、最終化成凸出麵骨外的正八邊形。陰魚與陽魚在八邊形朱色的背景麵板上浮起,相互追逐遊動——這是為了保護神魂所在的泥丸宮而加裝的伸縮護具,也是他仿效練氣士做法,用來錨定自我的麵具——天地變化,但萬物如一:人類的意識也是如此。

至少在方白鹿的理解與認知中,是這麽堅信的。

他敲敲麵具,合成聲從正中心冒出:

“沒事的。二妮,我跟你一起過去。”

……

方白鹿走在前頭,二妮落了他半個身位、低垂著頭,目光躲避開方白鹿非人的軀體:或許是因為滾燙的日光經由鏡麵的反射變得愈發灼人,也或許是因為其他的原因。

但方白鹿也並不在乎:

“二妮,我們是來幹什麽的?還記得嗎?”

二妮心不在焉地活動手腕,玉筍尖則把刀柄捏出尖銳的受壓聲:

“找人……找眼鏡仔。”

“嗯,慈悲刀的神魂應該未泯。還有什麽?”

“……讓頭家……讓另一個你脫離龜息。”

方白鹿將麵孔對著前方——數百米外的妖魔已經發現了正朝著自己走來的原材料,開始蠢動:

“對。我不知道該怎麽喚醒白棺裏的我;但是仙人知道:龜息是消化長生之道的固定流程。新馬來的仙人已經隕落,但是我猜,呂宋也有一位。”

“起碼那個人是這麽說的。”

他頓了頓,繼續說了下去:

“吉隆坡的時候你被奪了舍,所以錯過了一些東西。仙人吧,他們能做的事——想做的事,要做的事;比這個醜玩意妖魔還要光怪陸離。”

二妮沒有回答,隻是繼續邁著步子。遠處的人群中傳來陣陣的哢噠脆響:寨民們有人已經拉上槍栓、將子彈上了膛。

“那次之後,‘我’變了……不少?”方白鹿頭顱不動、平移下顎示意身後遙遠處的白棺;“你呢——雖然你可能沒意識到,但是你也與從前不大一樣。”

二妮的腳步沉重了些許。這步態的變化來自於她忽然緊繃起的全身肌肉:

“我懂,我知道的。圍巾跟我說過,它說……它說我與佛有緣。”

方白鹿知道二妮口中的圍巾,就是那條之前將她奪舍的披帛:

“那條破抹布這麽說的?嘖,陰魂不散嘛。”

他沒等待二妮的回應,兀自說了下去:

“二妮,去過‘離寺’玩嗎?就是吉隆坡的那家離散型隨機變量禪院,我去拜過。就是去年的事吧?有位高僧從暹羅來,在離寺落了腳。”

“那位高僧?還是大師、或者上人——反正不同的人,給它加了不一樣的後綴稱謂——是過來做灌頂手術的。和尚們大搞了一場慶典,很熱鬧。你那時候應該在幹快遞,錯過了。”

“因為是大喜事嘛,也不用買票、香客信眾可以免費入場觀禮;我正好店裏也沒事,就看完了。我看的那次灌頂呢,是這麽做的:它們把那位受法的沙彌搬上佛台,複製了一份他的三魂七魄、存儲進木魚裏頭——那個木魚幾乎就是個U盤,除了虛擬神經網絡外沒有任何交互設備和感知部件、意識呆在裏頭就是聾加上瞎加上啞加上……反正沒有任何的‘感官’。然後他們加速了木魚裏的時間流速。”

“我記得吧,是把一小時加速成了“一小劫”:一千六百七十九萬八千年。因為不能看、不能聽、不能摸,什麽感官都被剝奪了;也就不用生成和處理感官信號,處理虛擬的時間加速也就簡單多了。就算這樣,這也是暹羅的獨門技術,盜版都找不著……扯遠了。

“總之,最後他們把木魚裏的魂魄導了出來、加載進和尚們標配的肉身裏:鐵的那種。”

“他開始運行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用六隻手把原來的肉身——經過灌頂之後,原來的皮囊就不能算人了。就算和原來沒差也沒有身份,殺了不犯法——銷毀了。唔,就是活生生撕成碎塊了。”

“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開悟了的表現?反正聽說他佛法修行更上了一層樓。”

方白鹿聳了聳肩。

“你懂我的意思吧?佛緣未必是個好事,特別是現在這個年頭。”

“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殺戮……就算殺的是妖魔,不管這個妖魔跟正常人類的差異有多大;都會把持續揮下屠刀的人引去一個方向。”

“可能會對消滅同類這件事越來越麻木,直到將自我身份的認知剖解、把其他人類看成和自己不同的異物;也可能受到舊有道德的桎梏,持續性地被負罪感折磨,直到崩斷。”

“不管是哪一種……不管是太過脫離塵網、還是深陷於塵網的束縛;都是他們最喜歡渡化、也最容易渡化的類型。特別是對於有‘佛緣’的你來說……我們都不知道那個鐵和尚到底在你腦子裏留下了什麽東西。你的殺性雖然一向很重,但是我希望,最好出自於你自己的選擇。”

“我,鐵皮盒子裏的這個我,已經入魔了。我多殺三五個還是三五十個……債多不壓身,沒有多大區別。”

“隻要在瘋掉前,讓舊版本的那個方白鹿結束龜息;任務就算完成了。”

“再找一個仙人:問出來怎麽做,然後宰掉。就這樣。”

二妮沒有回應,方白鹿也沒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