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七曰大不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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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嗬嗬,嗬嗬嗬……”
現世中的科滿經理從喉頭擠出瀕死者的尖叫,又像是困於惡魘裏的夢囈;他與肉身間僅剩的聯係,令他從生理層麵表現出魂魄中的恐懼——
“炸彈……炸彈?我會死嗎?”
答案再明確不過了——但科滿經理還是問出了口。
在這短暫的時間中,科滿經理驚駭已極。他從沒想過,會在馬尼拉的網絡之中接到如此的命令——在這之前,獸主從未展現過他冷酷的“真實麵目”:還是說,此時才是獸主的偽裝?
就算科滿經理的意識已然混淆,但從命令中感到的危險和恐怖依舊令他霎時間回轉過來——從明古魯中醒覺、在蘇門答臘的獸窟裏接受試煉、於雅加達入職並在伽馬大廈中最終升任經理:
名為科滿、連姓氏都沒有的爪哇人並不是為了成為一顆炸彈,而來到這個世間的!他還有要實現的抱負,還有更進一步的野心;科滿經理要讓所有爪哇人都知道——
劇烈的怒意和被背叛般的困惑如螺旋似的纏繞著他和“鴉”,幾乎要讓科滿徹底清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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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噓噓……別別別,你太激動了。休息一下,科滿,聽我跟你說……”
“……好的。”
獸主傳來的訊息仿若攜帶著能夠鎮定的神經藥物,將科滿經理鼓噪的神誌安撫下來;如橡皮擦似地抹去了他的忿怒。驟然的情緒起伏讓一切顯得有些詭異、如同木偶上演的戲劇:
“放心,放心——所謂的炸彈,並不是隻有你哦。看見了嗎?看見那個刀客了麽……?”
科滿經理的思念附著在絲線的一端,遊動、盤旋;最終他的雙眼跟隨著絲線前進的方向穿出,再一次看見了現世——
在另一頭、是一場戰鬥——或是說是一場兩“人”對兩人的角鬥;他們追旋盤繞、相互廝殺:這場戰鬥發生在馬尼拉的角落,科滿經理絲毫不了解其中的前因後果。
科滿經理正是透過著馬尼拉中,尚未被摧毀的監視設施在看。雖然情報的詳細程度遠遠不如平日中、爪哇集團為巨獸宿主們所提供的神通支持;但他還是能看清大概的情況:
那是一位刀客與一隻下行了的精怪,與兩位煉氣士的對抗——雙方你來我往,看似驚險萬分:可實際上卻乏善可陳、稱不上有多麽精彩。跟此時此刻發生在馬尼拉的其他一切相比,這隻是花邊上的一縷點綴。
而這場戰鬥,看起來也將要走到盡頭了。
獸主輕輕扭過科滿經理的視線,讓他鎖定上那位有著寶藍色發辮、身材嬌小卻手持兩柄長刀的女性刀客:
“不是那隻狗,是那個藍頭發的矮子喔,科滿?她的腦子裏藏著一顆當量足夠的炸彈——數據炸彈。”
科滿經理的心底忽地湧起一股希望——一股能夠繼續存在下去的希望。
“已經有一顆炸彈了?那豈不是……”
“噢噢噢?我知道你想問:已經有了刀客腦子裏的那顆炸彈,為什麽你還要犧牲自己……是吧?”
獸主的聲音中帶著調侃和玩味,可話語之中、卻沒有絲毫能夠讓科滿經理安心的內容。
“答案就是——看見那佛光了嗎?”
“天啊……”
隨著獸主繼續開口,科滿經理的“雙眼”中也更改了信息的辨別方式——他能看見有若萬丈的金黃輝光由女刀客的頭顱之中綻出,直抵天穹。在那光色之中、是細細密密的漢字字符……
就算科滿經理此時心神恍惚,但作為爪哇集團巨獸宿主的他、也能一眼認出這來自於“暹羅佛庭”的特征:隻是,為什麽之前自己一直沒有發現?
科滿經理逐漸明白了獸主的意思——這顆“炸彈”所擁有的威力,恐怕已經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那個刀客的炸彈不是我安裝的:所以,隻能靠你來引發那顆炸彈了……”
“至於——是誰安裝的?又為什麽安裝在這個藍頭發的矮子刀客身上?”獸主的話語中,第一次顯露出了明顯的疑惑和思索;“‘我’也不知道了——畢竟,這裏的我隻是一縷殘魂罷了。”
“總而言之——”
“光靠你和巨獸的當量是不夠的,還需要她:去吧,和她鏈接起來……當我們爆炸的時候,她也會殉爆……很可惜,但這是唯一的辦法。”
科滿經理沒有回答。
他在數字空間中的身體並沒有淚腺、甚至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眼睛——所以他也沒有辦法哭泣。但是麵對剛剛燃起便被掐滅的希望火苗;他仍然感到自怨自艾、以及悲傷與悲悶。
隻是——科滿經理也無法拒絕。麵對獸主的命令,他唯一能做的就隻是執行。
“去吧,科滿——你還在等什麽?”
科滿經理並沒有什麽動作——可鴉卻沿著絲線探出條條揮動的輔助肢,把自己與那藍頭發的刀客綁定到了一起:不知道是獸主早已悄然潛進了“鴉”的內裏,奪過了原本屬於科滿經理的控製權呢;還是說“鴉”這隻養不熟的巨獸,先天就與獸欄之主更加親近?
科滿經理不知道……也沒有力氣再去思考。
……
他能聽到獸主的殘魂在呢喃,在陳述——隻是這個對象並不隻是科滿經理:
“舊世界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萬事萬物屬於未來。我們會用自己的意誌,塑造想要生存的世界。”
“如果要將世界——我們所在,所交互的一切外在塑造成想要的樣子……那麽必須要先經過渾濁和混亂。”
“所以,科滿,你的存在是必要且重要的。沒有你的存在,這個計劃就無法成真——”
“你是變革和風暴的引子。”
“而且,科滿——我也會跟你一同赴死;還有你的巨獸……這樣想想,會不會好些了?至少,你不會孤獨地死去。”
不會孤獨地死去……
這句話像是感官刺激包中儲存的一次性電子極樂——在痛苦過後再給予些許歡愉,大大提振了科滿經理的精神。
“就像‘獸餌’一樣。”科滿經理想到;“沒有爪哇集團的文員們以身作餌,就無法控製巨獸。”
他並未真正被說服:科滿經理隻是接受了命運——當他從明古魯來到蘇門答臘,被獸主招募進內環的那天起、一切都已經注定了。
他注定被作為一件武器,用在今天。所有的雄心壯誌和野望企圖,都隻是自欺欺人的笑話而已。
身體內部傳來獸主滿意且欣慰的思緒、像是隻無形的大手似地撫住科滿經理的頭頂:
“沒錯——你想得很對。”
……
拆解,混雜,融合——
光光隻憑借科滿經理自己的力量,並不足以成為一顆“炸彈”:科滿經理隻接受過如何飼養巨獸和讓它們成長的訓練,並不擅長精細的神通作業。這是一種難得的體驗——也是最後的體驗。
“自我”不再是自我,而被細細分離、和“鴉”身體中蘊藏的龐然疫氣相混合;直到其成為能產生震**的黏稠**,並能夠融入進信息海洋之中。
雖然並非真真正正的獸主,但這縷寄生在科滿經理心魄中的殘魂,依舊掌握了足夠執行計劃的技能——就像身處雅加達的本體一般,獸主精擅各類與網絡和神通有關的一切技藝……
就算科滿經理此時滿懷著憎恨、苦痛與自怨自艾似的癲狂;他依舊記得獸欄之主是個爪哇集團中少見的天才……如何的鮮見,如何的耀眼。
可恨,多麽可恨!而自己卻要為了他人那甚至不願意宣之於口的野心,而白白空耗去性命嗎?
……
時間仍在前進。
在迎來最後的消弭之前:
不知何時,科滿經理覺得自己已經“化”開了。他的意識被分解得散碎,成了卷成一團的殘片:而正在進行這道“工序”的並不是隻有他。
獸主說,這是引爆前的最後一步——而鴉與獸主,同樣正在拆分著自身的電子存在;他們既不再是全然的個體、可又保持著些許的獨立……
忽地……化作碎片的他們,忽地糅合在了一起。
“鴉”——又或是科滿經理,又或是獸主?此時此刻,三者已經如混雜在一起的粉末、水中的溶液般難解難分,化為了全新的存在。他們互相黏連,共享著思維和看法,卻又擁有著相同的目標:
新生存在於信息之洋的海水裏暢遊,朝著更深處——向著那另一個、手工製成的地球。
“想到快要消失了,還真有些憂鬱。不過現在的我——原本的我,應該在雅加達的伽馬大廈裏等待好消息吧。”
這則思念來源於獸主:他原本便是假象和複製——在如今的黏連與合並之中,“鴉”和科滿經理都感受到了獸主那股惶惑與駭然——他遠遠沒有表麵上來得鎮定、灑脫與輕鬆。
雖然還會有另一個“他”,在現實中得以存續:但此時此刻,獨一無二的這個他、卻將要麵臨終結。
可是已經遲了,太遲了——他們三個之中沒有任何一人,能夠停止將要發生的爆炸。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獸欄之主才卸下了些許臉上的麵具吧。
“吃,吃……全部吃。炸吧,炸吧,全都炸掉吧——”
“鴉”是那股混沌的本能:也是它,最先剝開了引線的外殼。“鴉”或許是三“人”之中,唯一還保持著清明和冷靜的意識……這源自於它的單一與純粹。
或者說——無論是生是死,“鴉”都並不在乎;這並不影響它作為巨獸的存在。它不恐懼死亡,甚至不屑於發出評論。
翻卷、沸騰:這是一種錯覺,但也代表著由“鴉”、“獸欄之主”和“科滿經理”所組成的新生存在,走到了化身為炸彈的最後一步。新生存在的身體在鼓脹、在變化、在變得更加高大。
在這爆炸之前的節點——
忽地,曾經名為科滿的意識、在已混合到一處的識海裏開口了。於存在的最後時光之中——科滿經理不願就這麽在混沌和愚昧之中死去。
他哭泣著,往身體內部流出淚水、濕潤地澆熄了往日間的一切野心與渴求:
“我想知道……為什麽。獸主——求你告訴我,我的生命真的有意義嗎?我從誕生到現在,隻是為了成為一次性消耗去的武器嗎?至少讓我知道,我要毀滅的東西、也擁有著意義……”
或許是出於彌留時的愁緒、亦或隻是終究發現對科滿經理有所虧欠、甚至隻是對將死之人無需隱藏秘密;曾經是“獸主”殘魂的這部分意識,悄然傳來了部分思緒:
“你想過回到過去嗎,科滿?”
雖然科滿經理並不明白獸主為何用問題回答另一個問題,但這簡單又複雜的疑問、依舊喚起了他的記憶:
科滿經理想起十多年前,明古魯-恩加諾島上的那個小漁村……在大海之濱、有一間由編織袋、樹葉、帆布和鐵皮搭出的小屋;那裏曾經住著科滿經理和他的母親。
而現在——自己已經將要走到生命的終點,他隻想再吃上一次媽媽做的曼煎粿和寶塔飯、還有餐桌上一碟碟擺好的巴東菜和加多-加多……
如果能夠重新選擇的話——科滿經理應該不會再次出現在這裏:可是……真的能回到過去嗎?
……
似乎是被科滿經理的回憶所浸染,又或許他也有著關於過往的難忘記憶;獸主的思緒裏帶上了些許的哀愁:
“我很遺憾地告訴你,回到過去是不可能的—從時間之河逆流而上,誰也做不到。因為時間本就是一種幻象……從古至今,流逝的隻有我們。”
“但是—可以讓過去回到我們身邊。不,不能說是我們……”
“現在你麵前看到的這個地球,這個模型……它是一份記錄,一份指南。有一些沉溺於過往、想要回到數百年前的人,通過許許多多份世界拷貝中的細節裏,製作出了它……不,應該說是它們。隻是還沒有完善。”
“理論上,當它製作完成時:它在微觀層麵上也與數百年前的曾經別無二致——這一份,是借用了新馬來西亞眾多觀想機中的數據、從未來逆推回了過去;應該是由微機道學研究會的會長帶過來的吧。”
“它還有很多的兄弟,存在於網絡的其他角落裏。這隻是其中之一,用來交叉校正;得到真正的、唯一的正確結果——”
“那些人……製造出這些複製和模型的人們看不見未來——他們的心仍然困於往日的幽靈。他們想要以這份記錄和指南為模版,從原子級別上改造我們的現實世界——讓一切,都重新回到數百年前……回到我們入睡之前,那二十一世紀的前葉——”
“將世界還原成數百年前的模樣—也就是,讓過去來到我們身邊。”
“就像通過低溫冷凍,冬眠到未來……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算是一種不完全的時間旅行吧;同時,目標是截然相反的另一個方向。隻不過進行回溯的,是我們的部分現實。”
“是的:你可以將眼前的一切理解為……一份時光機器的道標。隻不過,時間旅行並不存在——所以若是要回到過去,就要犧牲一切:所有人現在的一切。”
科滿經理感覺到由獸主所傳來的幻象、其中蘊藏著超出文字本身的訊息—與改造相比,從荒蕪的空處中重新建設,無疑是性價比更高、也是更加可行的選擇。
“因此當他們的計劃實施之時;首先便要清除多餘的東西:特別是如今生活在這個現實中的其他人類們……而這場爭奪的戰爭,就即將要打響。”
在獸主的想象中,樹立起那第二個地球,立誌於重建過去、回到曾經的人—與他或他們所代表的人群;在犁清地表之後、就會使用如眼前的地球一般的種種“記錄”為參考,將世界還原回數百年的樣貌。
他們——與不同意這一做法的另一方人群,彼此已摩擦多年、臨近爆發的邊沿:而這種孽緣,甚至就要追溯到數百年前;許多人乘著蒼白色的棺槨、從時間之河順流而下的時候。
“所以說,這並不是關於你的戰鬥——科滿。但那又如何呢?”
……
這不是科滿經理想要從獸主口中聽到的答案——他隻是想要死前的些許慰藉,而不是一切的真相;這一切甚至讓科滿經理難以理解。為什麽不能隻是一個足夠崇高、足夠簡單的赴死理由?
但就像現實中的本體那樣——獸主是殘酷的,也是善變的。
而他也無法打斷獸主:獸主正變得激動,變得膨脹,甚至不願意給科滿經理以開口的機會:
“這場糾葛持續了很久,科滿……世界究竟該往哪個方向走?按自己的心意塑造未來?還是重建過去,讓一切都重頭來過?你啊,你沒有這些煩惱——”
“我們這些從冬眠艙裏醒過來的老古董,卻不得不做出各自的選擇啊……有些人,就算身處當下——卻早已經死去在過去。就為了未完成的心願,值得嗎?”
“隻是這世間,要燃起熊熊的大火了——”
這場將要開始的戰爭不屬於科滿經理;獸主口中吐出的所謂“理由”,他也並不太能夠理解……隻是,科滿經理隻能夠接受——這是他還擁有著的僅剩權力。
而獸主則用最後一段話,為給科滿經理的回答下了定義:
“不,科滿。就像人間塵世的絕大部分事情一樣——你的死亡,我的死亡……都毫無意義可言。隻是你和我,都無力抗拒而已。”
……
“嘻嘻,嘻嘻。”
意料之外:開口回答獸主的並非科滿經理,而是沉默已久的巨獸。或許是因為心神交融混合的緣故,它頭一次從口中吐出略帶複雜的話語:
“嘻嘻嘻……嘻嘻,真無聊。還不如多笑點,多吃點。”
“鴉”用簡短的話語,為這段臨終的別詞下了批注。
……
倒計時開始,引線已被點燃:在剩餘的些許時光之中,無人再開口。那是消散之前的靜謐。
噗呲,噗呲——
新生存在的身體逐漸開始膨脹:曾經被它吞吃下肚,從雅加達到馬尼拉的所有心理疾病;那些懊惱、憂愁與煩擾逐漸撐開它的身體。輔助肢們變得肥胖,粗壯;作為電子外殼的編碼層逐漸逸散、內裏難以計數的信息流逐漸流出——
接著,便被狂暴四散的數字渦旋、那些能夠汙染心神的疫氣們裹卷著,向著另一個地球——那所謂的、充當“時光機器”的道標衝去。
以及一根從這數字空間底部,延伸到現實之中的細線:那另一端……是一顆寄宿在刀客心神中的炸彈。
忽地,它的身體炸散:直到這一刻,構成它存在的三條生命、三個思維才忽地感受到些許的悔意。
何苦來哉?
這個問題就如世上的大部分事物一樣,沒有答案也沒有緣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