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博劍仙鐵雨

第3章 老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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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噠、噠。

沉重的、間隔漫長的響聲,拖曳、怪異的腳步;身後長長的,由血色足跡組成的紅痕從濃轉淡,給人以血液流幹的錯覺。

不知何時間,那生有鐵麵孔的女人、來到了方白鹿的樹身下;而他,本還沉浸在生長與擴大的幻夢裏。

其實早在她進入人類的視線範圍之前時,方白鹿便已發覺了對方的到來;根據雙螺旋妙樹的記錄,在龜息尚未結束時、生有鐵麵孔的女人就已然走進樹冠的蔭蔽;可又花了許久的時間,才將將走到樹下。

但他沒有生出多少興趣——直到她拖著沉重畸形的身體,走到他的麵前。

……

“安本。是安本諾拉。”

方白鹿在心裏悄悄吐出了對方的名字,卻沒有引起些許的波動——

他伸出枝幹上的眼睛,冰冷地審視那生長著鐵麵孔的女人:

就算外觀已截然不同,但他依舊可以輕易地將她認出——方白鹿在以前從未想過,人類的本質如此容易區分。事實上,全部人類都帶有似是而非的相同;像是從一家工廠流水線上產出的玩具、隻是各有各的瑕疵。

他不由得奇怪,自己為什麽之前對其他人類的判斷那般魯鈍……

安本諾拉走得更近了些。

……

方白鹿很確定,此時的安本諾拉並不具備視覺——可是她似乎在冥冥中,知道了自己抵達了目標的所在。

因為她停下了腳步,有了新的行動:

像是小孩捧起心愛卻損壞了的寶物,安本諾拉抬起了手、舉向方白鹿所化成的朱紅巨樹。

她的雙臂伸得筆直、甚至由於肘關節的變異而向外側扭曲凸出;而在十指黏合成整體的手掌中,是一顆通體粉紅、不斷漲縮搏動的肉胎。

“啊-啊啊。呃……呃……”

從鐵質麵孔內裏,傳來辨別不清的聲響。

明明是“交出”和“獻給”的姿態,但方白鹿卻能夠從中閱讀出其他的信息;這是他現如今的本能——

“把他還給我。”

這是長著鐵麵孔的女人,未從口中吐出的話;但方白鹿卻聽得清清楚楚。

……

“他”——把誰還給你呢?

方白鹿伸出圓潤靈活的枝芽,將安本諾拉捧在手掌中央的肉胎拾起。不用怎麽思考,他也能明白對方所指的對象。

在接觸的瞬間裏,他便已發覺——雖然這顆肉胎也是信息的容器,可數據儲存的格式卻怪異非常。通過人體作為材料,進行信息存儲:這種技術多用於規避常規的病毒和入侵。

“泥丸。”

他認出來了:這便是自己曾購買的那顆泥丸;在方白鹿猶是人身之時,親手裝入了那具義體中——用於存儲自己意誌的複製。

隻是如今,或許是因為靈氣風暴的轉化,令它有了前所未有的改變、成了這般麵目全非的樣子。

而內裏的魂靈,依舊還存在嗎?

……

方白鹿或應當對此感歎——感慨世間的無常變化;但他隻是用如人手似的支幹將肉胎捧在掌中,好似那隻是一塊地上拾起的石頭。

在龜息裏,他已然見過了太多、太多的自我。他不明白安本諾拉交給自己的這一個,又會有什麽不同?更加扭曲、更加破爛些嗎?

安本諾拉依舊立在原地:似乎將肉胎交到方白鹿的手中、並沒有令她感到安心;也可能隻是她如今的身體,並不能支持她做出除行走和站立之外的其他動作。

而那張鋼鐵的麵孔,自然也流露不出任何的情感;隻有些許細細的血流,還沿著她的身體、堆積在腳底旁。

……

安本諾拉這殘**體之中的一切,他都能洞若觀火——可是方白鹿依舊不明白在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與其說她還是人類,倒不如說更像是個關節處都被焊死的木偶:麵部的呼吸係統已經封死;要不是脖頸處的破口、她早已死於窒息——就算如此,安本諾拉也僅僅隻有一個能夠使用的單肺。

靈氣風暴卷過之前,安本諾拉加裝了一個副心髒與一個加強肺;現在,原本的心髒與肺部化作金屬,這兩個植入體反倒是她身體中運行效率最好的、由血肉製成的內髒。

至於其他的器官和髒腑……大多也都是義體“轉正”,原本用作輔助的部件、現在則成了真正的內髒。

……

可這些原本平衡的義體/肉身配比,隻不過是給了她生存下去的最低支持:再過幾個小時,她就會徹底喪失行動的能力、接著死去。

這樣的情況下,僅僅隻依靠意誌和執念的力量,就能夠發動這樣的軀體、並走過近半個城市的距離嗎?

方白鹿隻能將其歸結為是一個小概率的事件、一個奇跡:一個他本應不願看見發生在對方身上的奇跡。就像轉念之間,方白鹿就可以想象並模擬出安本諾拉所體會到的痛苦——可是他並沒有興趣將這一切再次重現。

而且,為什麽她還能活著?

方白鹿隻對這點感到好奇:這或許能夠為他的進一步生長,而提供思路。

……

依舊的,方白鹿仍舊感不到些許的困擾、鬱悶——乃至任何形態的負麵情緒。

不:應該說,方白鹿已然不存在任何一點細小的情緒。

但同時的,他也並非讓純然的理性來主宰自己的行為——

過往的一切、曾為人時的身份——這些種種就像是一種慣性,一種過時的程序;促使他做出行動,卻不知為何該做出這些。

……

透露著赤紅熒光的樹幹上,悄然敞開起筆直的裂口——在那之中,是放大的、粗若藤蔓的神經叢。

由樹身探出更多強健的手掌:它們悄然將安本諾拉的身體抬起,拉進了裂口中;那是方白鹿的軀體內。

並非是為了醫治和複原,而是出於研究般的求知欲望——方白鹿將她吞進了身體。

安本諾拉沒有動彈——她似乎真的也成為了一尊雕像。

……

在方白鹿的身軀之中,他終於能徹徹底底地看清安本諾拉身心之中的一切。

雖然失去了人類該有的情緒和感受:

但方白鹿再沒有如現在這般,能夠分辨和看見其他人的“魂魄”——和腦組織相比,更偏向於形而上的概念。這或許是雙螺旋妙樹通過讀取心念、回憶與個性,並重新構造出的形象……

可是,方白鹿依然看見了安本諾拉那破碎的靈魂。

……

如此強烈,如此堅硬:在她的故事和過往中,有著一個基底——那是將她燒灼成人的烈焰。

方白鹿本身並不感到好奇,求知欲是來自生長欲望的衍生、而不再屬於他。

但他依舊伸出手掌,想要去觸碰那團帶著冰涼火焰的靈魂:這無關渴望、或其他人化的思緒;而是單純源於雙螺旋妙樹帶來的、生長擴張的本能。

於是他觸碰到了——

冰冷的,卻又滾燙的,從天穹落下地雨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