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00章 大巧若拙(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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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猜得沒錯,即使踏上了拙巧閣的地盤,傅準也沒有出現的意思。

與官府相熟的薛澄光正在應天籌備去渤海的事宜,此次閣中負責出麵接待的是個顧盼生輝的美人,眉眼與薛澄光長得頗為相似。

“各位貴客光臨蔽閣,有失遠迎。”美人落落大方,目光在眾人身上轉過,唯獨隻在朱聿恒的手上多停了片刻,朝他嫣然一笑,道,“在下坎水堂主薛瀅光,略備薄酒以表心意,請諸位隨我移步。”

拙巧閣建於瀛洲旁的小島之上,正是江水與海水匯聚之處,移步間隨處可見水景。前頭蘆葦掩映幽深,轉個彎便見遼闊海麵廣袤無垠。一座座精巧樓閣建築於水上,以形態各異的橋梁相接,耳邊盡是潺潺水聲,處處都是煙水迷蒙,絕似傳說中的仙山海島。

這景象吸引了幾乎所有人的目光,唯有卓晏這個花花公子的注意力全在薛瀅光身上。他緊走幾步跟上她,笑著搭話問:“不知薛姑娘與另一位坎水堂主薛澄光兄弟是何關係?”

薛瀅光見他發問,微微一笑,轉頭對眾人解釋道:“薛澄光是我兄長,我們同時出生,是雙胞胎兄妹,因此自小一起學藝,長大了也一同執掌坎水堂。”

說罷,前方已到了一條河溝之前。池中水草柔曳,對麵沙洲之上卻是孤立的一座樓台。

薛瀅光示意眾人小心,抬手便朝著對岸拍了兩下手。

樓台上早已設好了宴席,對麵的人聽到擊掌聲,立即推開身旁欄杆。

隻聽得耳邊水聲激**,對麵樓台的綠竹欄杆隨著水聲緩緩打開。欄杆橫斜,竹條向著這邊延伸而來,欄杆片刻間變成了一座小小的竹橋,淩空自建,架在他們麵前,形成了一條通往樓閣的道路。

眾人麵露讚歎之色,在薛瀅光的帶領下踏上小橋。

阿南探頭往橋下一望,不動聲色地抬手撞了撞身旁的朱聿恒。

他隨著她的指引看去,隻見隱藏在蔥鬱草叢之中的,依稀是一根與行宮水管頗為相似的竹筒。

“這水被引到樓台旁又噴出,裏麵的機括被推動之後,自然能引動欄杆變換形狀。”周圍都是拙巧閣的人,阿南隻壓低聲音簡短解釋了一句,問,“這機括,眼熟吧?”

朱聿恒略點了一下頭,輕聲道:“與行宮的應當出自一人之手。”

順著小竹橋,眾人走到對麵樓閣之中。

閣內已設下了果點,薛瀅光邀請他們入座,互通了姓名之後問:“前日接到官府書信,說有要事相商,不知蔽閣可於何處效勞?”

卓晏瞄瞄朱聿恒,見他沒有開口的意思,隻能趕鴨子上架,道:“自然是為渤海之事而來。這是令兄要求調配的下水物事,請薛堂主過目。”

他從袖中取出單子遞上,薛瀅光接過掃了一眼,道:“這些物事弄起來頗為麻煩,怕是得一兩天時間……奇怪,怎麽還有鯨脂?他要這東西做什麽?”

卓晏哪知道這是幹什麽用的,正在遲疑間,朱聿恒開口道:“這是官府為另外一事所求。近日應天擬為貴人營建陵墓,墓中要放置一對長明燈,燈油自然最好用鯨鯢脂膏。聽聞貴閣曾下海捕鯨,所獲頗豐,不知是否還有鯨脂積存?”

薛瀅光搖頭道:“我們上次捕鯨也是一兩年前的事了,如今已再沒有了。”

“若是我們邀貴閣相助,同出東海捕鯨,是否可行?”卓晏上次是直接聽到江白漣說起捕鯨之事的,趕緊接過話茬,“姑娘是坎水堂主,想必江海縱橫,來去自如,獵捕幾條鯨鯢肯定不在話下!”

“不必捧我,此事我可沒把握。”薛瀅光拂拂鬢邊發絲,朝他一笑,“朝廷若真有這個意思,那我便代為詢問閣主,看他是否有空為朝廷效勞吧。”

朱聿恒看見阿南朝自己眨了一下眼。他自然知道她的意思是“隻有傅準會那種手法,苗永望的死跟他脫不了幹係。”

薛瀅光再不提此事,幾個年輕弟子上來殷勤勸酒,盛情款款頻頻舉杯,水閣內一派熱鬧情景。

四周煙水環繞,水聲淙淙,席上酒香襲人,賓主盡歡。“董浪”很快就醉了,灑了一身的酒,癱在椅中爛醉如泥。

眾人看著她的模樣一臉無奈,向薛瀅光告罪,借了間屋子,朱聿恒親自將阿南扶到了屋內去。

等房門一關,阿南一骨碌爬起來,將外麵衣服一脫,塞進被子裏裝出鼓鼓囊囊似有人睡在裏麵的模樣,對朱聿恒道:“這裏就交給你啦,要是有人進來就幫我遮掩一下。”

朱聿恒見她裏麵穿的衣服與拙巧閣的弟子差不多,知道她來之前早已準備好,便問:“你設計潛入閣內,要去找什麽?”

“幾個數字而已。”阿南朝他一笑,將自己的頭發重新紮好,綁上拙巧閣式樣的發帶,“你從笛子中拆解出來的那串減字譜,要是不拿到排列數據,如何能組成一幅正確的山河地圖?”

朱聿恒默然抿唇,而她已利落起身,緊了緊自己的衣袖,朝他一揮手:“稍等一下,快的話我半個時辰便回來了。”

“別太莽撞了。”他忍不住出聲道,“你之前曾失陷此處,這次又何必隻身冒險?拙巧閣與朝廷交往不少,或許以朝廷的力量施壓,他們會願意交出那串數字?”

阿南朝他一挑眉:“朝廷出麵索要,到時候有心人稍微推斷一下,不就知道你身中山河社稷圖了?朝堂上下針對此事會起多少波瀾,你自己心裏沒數?”

朱聿恒自然知道,要是朝廷出麵了,那麽就算做得再隱蔽,世上也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他的叔父邯王還虎視眈眈呆在應天要持東宮長短,絕不可能輕易放過此事。

見他一時無言,阿南也並不等待他的回答,隻朝他一揚唇角,用口型說了“等我回來”四個字,右手輕揮,流光勾住窗外樹枝,她借著反彈的力量轉眼躍出了院牆,消失在外麵青蔥的蘆葦**中。

蘆葦茂盛無比,高過人頭,如同一層青紗帳遮住了麵前的世界。

在根本沒有路徑的地方,阿南卻憑著自己以前摸熟的方向,東一拐西一轉,很快便踏上了一條通暢的“道路”——正是那些輸水的巨大竹筒。

拙巧閣雖然在江海匯聚之中,但周圍海水交匯,是既無法飲用、又無法灌溉的鹹水。所以這氤氳仙島上其實有兩種水,一種是包圍著沙洲的海水,一種是縱橫交錯的溝渠中流淌的泉水,來自於島上日夜奔湧的玉醴泉。

千山拜昆侖,萬水歸滄海。沿著竹筒逆溯,便是島的最中心,煙雲最盛之處。

前方蘆葦**逐漸稀疏,阿南衝出這綠色的屏障,躍上了一條柳蔭道。

她小心地避開偶爾出現在道上的幾個弟子,免得他們對生人起疑。等走到柳蔭盡頭,她拐了個彎,大片鮮豔奪目的顏色頓時湧入她的視野之中。

夏末秋初,麵前是曲折的□□。所有花朵抓住最後的時機,過分燦爛如同豁命地盛開。

在霞彩錦緞般的群花之中,萬千潺潺流水從正中心的樓闕高台下噴湧而出,流瀉於下方池苑。

阿南透過萬道絢爛的水紋霓虹,盯著最高處的律風樓看了一眼。

那裏依舊門窗緊閉,一如往日般無聲無息。

可她不知為何,後背不自覺便沁出了一絲冷汗,仿佛在暗夜之中跋涉的旅人,明明周圍無聲無息,亦能察覺到逼近的危險。

她深吸一口氣,對自己說,阿南,不要害怕。你是縱橫天下難逢敵手的阿南,就算從三千階跌落,就算麵對你此生最大的敵人,你也未嚐沒有一戰之力。

她一定要拿到拙巧閣中的那串數字——她得讓阿言解出那支笛子的秘密,揪出殺害苗永望的真凶,洗清自己的冤屈。

她也希望能從拙巧閣這邊下手,查到關於山河社稷圖的秘密,幫助阿言逃脫這迫在眉睫的死亡。

還有,公子一定能借助這串數字與阿言的那張地圖,以他的五行決推斷出山河社稷圖具體的分布。到時候,這或許能成為公子與兄弟們的護身符。

她定了定神,將所有的雜念拋諸腦後,順著□□與流泉,向著正中間欺近。

拙巧閣所有屋宇都建築於沙洲之上,下方打下眾多長達一兩丈的巨大木樁。處理過的木頭“幹千年、濕千年”,在海上撐起了這些華美的建築,曆經數十年風雨,依舊如絢爛仙宮。

因為是縱橫沙洲,外人不熟悉路徑必定迷路,再加上閣內機關重重,因此防守戒備並不森嚴。

阿南欺近了高閣,仰頭看向上麵懸掛的“東風入律”牌匾。

周圍水聲清淙,花香四散,一片安靜。

她努力回憶著當初傅準與自己探討拙巧閣布局時,曾經說過的話——

“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

艮居東北,背山之勢,正是最宜藏納之處。

她的目光落在律風樓東北側,那裏是一座不起眼的廂房,門上掛了一把很普通的鎖。

她正在看著,忽聽得後邊傳來腳步聲,便立即抬頭觀察了一下周圍,確定柱子與牆壁剛好是個死角,便立即射出流光勾住簷角,一個折身躍了上去,將身軀藏匿在了角落之中。

隻聽得足聲漸近,兩個閣中弟子拿著掃帚過來,掃走庭院中的落花與枯葉。

阿南見他們動作緩慢,心下有點著急。而年輕的那人心不在焉,一邊掃一邊扯著鹹淡:“你說,咱們從來不打掃屋內,裏麵要是落滿灰塵怎麽辦?”

“閣主都說了,這屋子天底下能進去的隻有他一人,其他人進內非死即傷。你冒這個險幹嘛,少點事情不好嗎?”

“這倒也是……但讓閣主親自打掃,總覺得……”

兩人聲音漸遠,轉到後方打掃去了。

阿南輕籲了一口氣,確定四周沒人了,縱身落在門邊,抬起手指,用指甲在鎖上輕扣了幾下。

這鎖的內在和外麵一樣普通,都是她拿根牙簽就能捅開的貨色。

她彈出臂環上的小勾子,將那個門鎖打開,閃身到一旁,將門悄悄掀開一條縫。

裏麵無聲無息,並無任何動靜。

阿南朝裏麵一探,整齊鋪設的青磚地上,列著幾排多寶格,隔開內外室。內室隱隱綽綽似有幾個更大的櫃子,但裏麵垂著帳幔,又被外麵的架子遮住,看不分明。

但阿南心知絕沒有那麽簡單,想著那兩個弟子說的“天底下能進去的隻有他一人”,她眉頭微皺,略一思忖,便蹲在門檻外,抬手指將門內的幾塊青磚都叩擊了一遍,傾聽敲擊的聲音。

青磚的下麵,果然並不是實心的土地,甚至回聲很不均衡,敲擊聲在虛空中微漾。

“可惜,要是阿言在的話,肯定一下子就能聽出青磚下麵的大致結構。”

而她對聲音的分析沒有他敏銳,但對傅準及其機關手法的了解,卻比任何人都深透——為了方便自己一個人進出,傅準很有可能在地下埋伏了一個天平構造。

換言之,機關會隨時衡量踏入者的體重,若與傅準的區別超過一定範圍,那麽機關便會隨時發動,將擅入者格殺。

“但也不對啊……”

就算傅準的體重確實輕得異於其他男人,但拙巧閣女弟子中也不乏身輕如燕的,若有個體重與他差不多的女子進內,豈不是白費心思了?

除非,還有另一個特定的,姑娘做不到的地方……

她看向那些低垂的帳幔,猜測著或許應該是身高。畢竟,就算有姑娘與傅準差不多重量,但正好與他一般高的卻是少之又少。

原本這確實是個省時省力的機關,對於經常需要出入此處的傅準來說,不必每次都開啟關閉,確實方便易行。可惜,隻要猜透了他的心思,掌握了閣中機關的訣竅,她破解起來就易如反掌。

扳下橫梁上的兩塊雕花,將它們綁在鞋底墊高,阿南又撿了幾塊石頭掂量著重量,參照自己對傅準的印象,估摸著自己現在和傅準的高矮輕重差不多了。

——畢竟一個人早晚的重量都會略有差池呢,藏在青磚下的機關又如何能太過精確?

將幾塊石頭揣進懷中增加體重,她推開門,踏了進去。

站定在青磚地上,她頓了一頓,確定腳下機關沒有發動後,才按照記憶中傅準那輕飄的步伐,一步步向著多寶格走近。

那上麵陳設的都是些瓷器古玩,看起來價值不菲,但絕非她想要找的東西。

阿南越過帳幔,走向了後堂。

頭頂的帳幔剛好堪堪從她的發上拂過,輕微的“哢”一聲,帳幔移動了半寸便飄回,傳來了令她安心的卡回槽中的聲音。

她輕舒了一口氣,走到後堂的櫃子前,打量它的櫃門,思忖著如何下手。

避開正麵,她準備以流光勾住櫃門,將它扯開。

但就在一側身之際,她看見了懸掛在帳幔之後的一幅素絹卷軸。

宮闕殿閣之中,一個女子左手支在石桌上,右手持著一管金色竹笛,神情散漫,若有所思。

那女子容貌極為豔麗,依稀與傅準有幾分神似,眉心如同花鈿的火焰刺青更讓阿南確定了,這就是創建拙巧閣的傅靈焰年輕時的畫像。

而她手持的金色笛子,大概就是楚元知當年奉命去葛家奪取、最終被阿言解開的那一管了。

阿南自小仰慕傅靈焰,此時不由斂息靜氣,雙手合十向她默默低了一低頭。

就在垂眼之際,她看見了畫像上落的款:龍鳳二年七月初六禦筆以賀芳辰。

原來這是龍鳳皇帝親手畫的。

心念及此,她腦中忽有什麽東西閃過,正在她努力想抓住這縷念頭之際,忽聽得身後有清冷而縹緲的聲音傳來:“既然潛入閣中行宵小之事,又何來麵目對我首任閣主行禮?”

阿南這一驚非同小可,轉身脫口而出:“傅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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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準:一百章了,我還沒露臉,隻出了個聲?

阿南:本章的戲份我獨扛了!

朱朱:真以為我會讓你一個人冒險?

側側:總之這一百章走過來不容易。半年多來曲曲折折,道路固然艱辛,但也收獲良多,在此向一直以來陪伴我走下來的大家感恩致謝,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