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07章 逝水流年(1)

字體:16+-

阿南其實很想告訴公子,我知道的。

十四年前,她離開那座孤島,被送去了公輸一脈學藝。

用了近十年時間,她順利出師,成了當世無人可及的三千階。又用了三年時間幫助公子平定四海。

其實現在想來,那可能是自己最好的時候。

那時她還年輕,心中除了公子一無所有。她曾經縱橫四海,擁有廣袤無垠的天地,可她的人生,其實也很狹窄。

狹窄到,枯槁孤單的人生中,唯一的方向與期盼隻有公子。

他喜歡的,她便去做;阻礙他的,她便去鏟除。風雨無阻,堅定不移。

十七歲時,她隨公子回歸故土。明麵上,公子是按照父母的遺願葉落歸根,可她知道不是的。

她永遠記得老主人去世那一日,在狂浪撲擊的斷崖上,痛哭失聲的公子。

“我知道,公子您的心裏,一直記掛著二十年前的國仇家恨。”阿南聲音低低的,但她那雙比常人都要亮上許多的眸子一直盯著公子,一瞬不瞬,與她的話語一般,毫無猶疑,“兩年前,我跟著您踏上這條路時,便知道這會是條不歸路,但我那時早已下定決心,就算死,能為公子而死,也是司南死得其所。”

說到這裏,她卻緘默了下來。

可踏上這片陸地後,她按照師父的吩咐去拜會各家門派,與公子分別之後,才發現,這個世界太大了,大得,超乎了她十七年人生能想象的範圍。

名山大壑,荒漠草原,她從未見過的人煙阜盛都市繁華,萬千人歡笑與憂愁之處、安居與遷行之所。

在海上的時候,她麵對的全是海匪盜賊,隻需要按照公子的吩咐,一往無前地斬殺惡徒便可以了。

可在這世上走了一遭,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個隻有公子的小女孩。她的生命裏,出現了萍娘用性命保護下來的囡囡;有過將母親遺骸托付給她的葛稚雅;以及為了保護她而寧可承受最難堪折磨的綺霞……

還有,無數次在生死的天平上,毫不猶豫選擇腳踏死亡,將她送上生路的阿言。

她想要保全他們,更想在公子陷入深淵前一刻拉住他,阻止這滔天洪水,讓每個人都能走上最好的那條路,在日光下從容度過自己的人生。

“我至今依舊是這樣想的,我和兄弟們都願意為公子豁出性命,百死無悔。”阿南直身正坐,一反素日的慵懶散漫,姿態與神情都無比鄭重,“可萬一,公子現在走的這條路錯了呢……”

竺星河沒回答,隻是看著她的目光中帶上了寒意。

“我知道公子身負血海深仇,也知道當今皇帝為了登基而手上沾染了多少血腥。”阿南凝望著他,道,“可是公子,二十年過去了,朝廷已不再是當年的朝廷,縱然我們有必死的決心,可我們區區百人之力,要撼動這萬裏江山談何容易?到時隻怕兄弟們徒然犧牲,無法建功立業。”

“這麽大的事,當然不容易。”竺星河嗓音低喑而肯定,“回來的這兩年,我們已在朝中聯絡到了諸多舊人,地下勢力亦遍布大江南北,深入民間。朝廷雖一時打擊永泰行,但我相信,浮雲終究不能蔽日,人心所向,必是我們這一脈正統!”

“雖然如此,可是……咱們在海上縱橫萬裏、無憂無慮,又有什麽不好呢?”

就讓陸上依舊盛世繁華景象,讓萬千百姓依舊安居樂業,他們又何苦一番圖謀,令神州血雨腥風生靈塗炭?

“公子,我們在海上的時候,難道不比現在快意百倍?我們誅盜賊、平匪窩,定四海,兄弟們在海上叱吒風雲,千洲萬島共奉您為四海之主……我真想,真想永遠這樣下去……”

“我自也留戀與你一起在海上肆意橫行的日子。可是,我與你不同,我的人生,背負了太多責任。江山易主的國仇,父皇在孤島鬱鬱而終的家恨,忠於我們的臣子慘遭枉死,我能將一切棄之不顧,隻管自己在海外獨善其身,過自己開心快活的日子嗎?”

他血淋淋的質問,讓她無言以對。

許久,她勉強道:“至少,咱們徐徐圖之,不要和青蓮宗的人在一起。他們趁著災禍糾集災民燒殺搶掠,甚至為了維持民亂,他們可以暗殺求賑濟的官員,公子……您霽月光風,怎麽能與這些人為伍?”

“也不算為伍。之前青蓮宗與我們會麵約談,頗有誠意,當時又正巧有官兵來襲,抵禦之時我發現與他們聯手合作還算順手,因此便多接觸了些。”竺星河不願與她多談青蓮宗的事,隻道,“對我而言,世上能令我重視的人不過寥寥數人。所以有些事情能讓青蓮宗出手也好,畢竟我不希望你……還有其他兄弟們,為了我而舍生忘死。”

阿南搖頭道:“但公子,就算借助青蓮宗和亂民,我們要顛覆天下,也是蚍蜉撼樹,談何容易……”

竺星河垂眼,冷聲道:“但當初若是薊承明的計劃成功,或許那個匪酋已經葬身於順天,這九州大陸已經變了天。”

即使心中早已盤旋疑問,但聽他此時提起,阿南不覺悚然。

順天那場災變若按照薊承明的計劃實施,皇帝、太孫與滿朝文武一夜之間盡歿於地火,前朝炆帝子嗣歸來,確是足以改朝換代之舉。

可,望著公子眼中惋惜神情,阿南隻覺脊背一陣冰冷,汗濕了內衫:“公子是指……以順天百萬人為殉?”

“匪酋當初起兵謀逆,事後又清算臣民,所殺之數怕是早過了百萬。”竺星河冷冷道,“若順天民眾殞身能換得天下太平,我相信他們九泉之下亦能瞑目。”

阿南額頭微麻,她望著麵前的公子,十四年來被她捧在心口奉若神明的這張麵容,此刻忽然模糊起來,讓她一時看不清晰。

“阿南,我暗地聯絡當年舊人,借用當年那些陣法,就是為了你們著想。畢竟賊人已經坐大,真刀真槍上陣勝算太小,我不能拿你們的性命冒險。”竺星河抬眼看她,輕歎一口氣,目光中有溫柔也有堅決,“薊承明挖掘出的關先生陣法,正是我們的大好機會,我想你也不會讓我們放棄這大好機會,讓兄弟們徒增傷亡吧?”

“可……可您當時還曾讓我去黃河邊阻止災變……”

他沒有回答,隻以暗沉的目光望著她,緘默不語。

阿南忽然在瞬間明白過來——

所以,公子隻讓司鷲陪她去黃河。

他不是讓她去阻止災禍的,而是幫他探路的。

他要確定自己五行決的結果,確定自己可以推斷災禍的確切細節,最終實施他的計劃。

所以,她心中所設想的一切都是夢幻泡影。

公子需要的,是動**的亂世。關先生留下的那些巨大災禍,與青蓮宗一樣,正是他的助力。

他絕不可能幫助阿言,破解山河社稷圖的。

外麵傳來呼哨聲,船已經靠近了目的地。

前方碼頭嚴整,是一個渤海中地勢頗佳的小島。

阿南轉頭看著麵前井然的屋舍與巡邏人員,心道公子果然厲害,來這邊不過短短月餘,已經布置得井井有條了。

“這邊離陸上有段距離,不是輕易可以整頓好的。這島是青蓮宗之前的據點,我們合作之後,便接手了此間,倒也省事。”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竺星河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青蓮宗雖是一群亂民,但若能為我所用,散沙未必無法聚力。”

阿南終於在心裏歎了一口氣。公子畢竟還是沒有跟她說實話。

海客與青蓮宗的合作,並不僅僅隻是他輕描淡寫的那些而已。

阿南沉默地跟他踏上岸,便聽方碧眠溫柔含笑的聲音傳來:“公子,您接南姑娘回來啦?大夥兒知道了都很高興,正設了酒宴要為南姑娘接風呢。”

“走吧,別讓大家久等了。”竺星河神情如常,對阿南笑道。

雖然心事重重,但阿南個性素來開朗,踏入院中見到諸多熟人,一激動也就暫時拋卻了煩憂,與大家敘起話來。

“南姑娘,你可算回來了!知不知道俞叔添了個孫兒啊?趕緊和他喝一杯!”

“阿南你好沒良心啊,把我們拋下說走就走,還不快自罰三杯?”

“來,咱兄妹走一個,這回你再敢走我就跟你急知道不!”

席間熱鬧非凡,觥籌交錯間笑語連連。

阿南與他們多日未見,再加上如今心情鬱積,杯到酒幹來者不拒,不多時便麵帶酡紅,興奮得就差與眾人勾肩搭背了。

“阿南,你醉了。”公子見她失態靠在司鷲身上,便走到人群中,親自將她扶住。

“沒醉,我高興,真的……回到陸上這麽久,今天大家終於又重聚到一起,就像當年在海上一樣,我……我真是開心極了!公子,我真的好想回到海上,我們回去做海匪頭子好不好……”

她像隻網潮般,雙手不住地往公子身上摸搭,差點要纏上去了。

竺星河看著滿院望著他們笑的兄弟,隻能無奈道:“方姑娘,你扶阿南去屋內歇息一下吧。”

阿南一邊喊著“我酒量很好我沒醉”,一邊趔趄著被方碧眠拉進了早已為她收拾好的廂房內,倒在**便沒了動靜。

方碧眠推了推她,見她沒反應,便幫她脫了鞋蓋好被子,出來對公子抿嘴而笑:“南姑娘倒頭就睡,看來是真醉了。”

竺星河對眾人道:“大夥適可而止,以後別再這麽灌酒了。阿南畢竟是個姑娘,和咱們這群男人不一樣。”

聽他這樣說,馮勝先笑了出來,道:“公子所言極是,隻是這丫頭太能逞強,比男人還彪悍,我們老忘記她是個小姑娘這回事。”

“也不是小姑娘了,不知不覺也十九啦。”常叔歎道,“我還記得五年前她忽然跑來婆羅洲,差點被我們打出去的情形呢。”

“那可不,一個黃毛丫頭說公子救過她,她努力學習了九年,現在出師來找公子報恩了。”馮勝大笑道,“誰會記得九年前救過的一個小孩啊,我還以為是哪股海盜混進來的奸細呢!還是公子記性好,一下就認出了她。”

竺星河道:“我曾去拜訪過公輸師父,是以與阿南見過幾麵。”

“總之,公子與阿南姑娘緣分不淺啊!”俞叔新添了孫子,眾人給他敬的酒不比阿南少,此時帶著醉意道,“公子,您與南姑娘……都老大不小了,犬子比您還小四歲呢,都、都給我生孫子了,你們啥時候……讓咱兄弟喝喜酒啊?”

方碧眠持酒壺的手輕輕一顫,目光偷偷地看向了竺星河。

卻見竺星河笑了笑,語氣平淡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如今我們正在顛沛之中,哪有心力去想成家的事?”

“那匈奴沒滅時,漢朝人就不成親不生娃了嗎?咱在海上討生活的時候,把腦袋都提在手裏過日子,還不各個都有了孩子?”馮勝亮著一貫的大嗓門,道,“再說了,正因為咱們現在不安定,您才更要早點成親!多生幾個小少主,我們這群老家夥也就安心了!”

“怎麽,俞叔孫兒的滿月酒沒喝夠,大家都急了?”竺星河笑道,“我自己的事,自己心底清楚,無須大夥牽掛。”

“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公子還記得否,老主故去之時,心中也記掛著此事。”一直在首席沉默的魏樂安終於開了口。他年歲最長,又是公子開蒙的老師,說話慢悠悠,卻自有權威,“這些年南姑娘為您出生入死,居功甚偉。所謂鳳凰於飛,直上九天,公子誌存高遠,若有長風相送豈不是更好?而南姑娘,一直以來便是您雙翼之風,既然她能伴您翱翔天際,豈不是公子命定佳偶?”

“嗨,我知道了!”說到佳偶,馮勝一拍大腿,道,“這有啥,南姑娘好,方姑娘也好!公子是幹大事的堯舜,兩個姑娘一個助您前程,一個體貼周到,大可效法娥皇女英嘛……”

方碧眠臉上一紅,趕緊別過身去,不敢看眾人一眼。

竺星河聲音微寒,打斷他的話:“馮叔,你喝多了。”

莊叔在後頭扯了馮勝一把,馮勝閉了嘴,不防醉醺醺的俞叔卻插嘴道:“是我們這班老、老家夥不中用啊,隨公子回來後寸功未建,甚至還讓公子身陷險境,全靠阿南才把公子救回來……嗚嗚嗚,我老俞愧對老主啊!”

竺星河的眼前,浮現出阿南救自己離開放生池時,那緊盯在朱聿恒身上的目光——那是十幾年來,她從未曾對他表露過的眼神。

而她這次回來,也是為了勸說自己,幫助朱聿恒解開山河社稷圖……

不自覺的,他手中的酒杯重重擱在了桌上,碰的一聲響。

他一向都是和顏悅色,自幼從未失態過。因此聲音雖然不大,但眾人見他神情陰沉,心中都是一驚,忙拉住了俞叔。

“我失陷敵手,是因為認出了對方身份,為伺機動手才故意被擒。就算阿南不來救我,我也自有脫身之法。”他淡淡開了口,道,“至於其他事情,我自己心裏有數,無須多言。”

說罷,他起身離去,頭也不回。

天色已暗,院中挑起了燈籠,照著狼藉席麵。

一場接風宴鬧得如此不愉快,大夥都陸續散了。方碧眠默不作聲地帶人收拾東西,頭壓得低低的,不敢抬一下。

司鷲端著解酒湯從她身邊繞過,進了廂房內,剛把東西輕手輕腳放在床頭時,卻發現一動不動躺在**的阿南,眼睛睜得大大的,似是茫然,又似是出神。

他心中一驚,不知她什麽時候醒的,是否已經聽到了外麵的議論。他結結巴巴道:“阿南……你,你醒了啊?”

阿南“嗯”了一聲,看到他捧來的醒酒湯,便坐起來喝了兩口,皺起眉頭:“又酸又澀,下回幫我多放點糖啊。”

見她神情無異,司鷲才略微放心,無奈道:“哪有醒酒湯放糖的,快給我喝掉!”

“我說要就要嘛,哪來這麽多廢話。要是阿言的話,我要多少糖他肯定給我加多少。”

司鷲嘟囔:“阿言阿言,口氣這麽親熱,你在外麵認識了多少亂七八糟的男人?”

“我認識的男人可多了,絕對超出你和公子的預計。”阿南埋頭喝湯,含糊道。

司鷲毫不留情奚落道:“反正就算認識全天下的男人,你最終還是要回來守在公子身邊的。”

“你真懂我。”阿南笑嘻嘻道。

司鷲見阿南還是這副臉皮奇厚的模樣,倒也放下了心。等她喝完,他幫她掖了掖被子,說:“睡吧,明天早上我給你做敲魚麵吃。”

“不用了,趁現在沒人看見,我悄悄走。”阿南將被子拉起,蒙住自己的臉,聲音有些發悶,“你懂吧,司鷲……我不知道明天起來,怎麽麵對大家夥兒……”

司鷲急道:“這有什麽啊,你喝醉了,什麽都沒聽到啊!”

“可我醒來了……我都聽到了。”阿南低低道,“我真丟臉,要讓這麽多人替我當說客。”

可,縱然有這麽多人為她說話,依舊沒有打動公子。

她用被子胡**了揉臉,強迫自己清醒一點。

跳下床,穿好鞋子,她緊了緊自己的臂環,說道:“我走了。”

“那你什麽時候回來啊?”司鷲見她馬上就要走,急忙攔住她問, “你就這麽把公子拱手讓給她?怕什麽,大家都站在你這邊!”

“我當然不讓,我是要回去解決掉這件事。”阿南臉上的神情變冷,聲音也沉了下去,“無論是她,還是青蓮宗,都別妄想沾染公子,將他拖下水!”

司鷲尚不明白她的意思,阿南已將他的手一把推開,快步往外走去。

在經過正堂的時候,阿南見裏麵有燈光,朝內看了一眼。

竺星河正坐在燈下,方碧眠彎腰小心翼翼捧住他的手臂。

他被牽絲剮後的傷口比朱聿恒要嚴重許多,再加上逃離時傷口在水中泡了太久,如今手腕上肉痂雖退,尚留著淺色疤痕。

方碧眠正用毛巾沾了溫熱的藥水,輕輕柔柔地幫他洗去舊藥粉,又換了幹淨帕子,幫他將藥水小心拭幹,才無比輕緩地幫他上藥。

她那嫩生生的手跟新剝的春筍一樣細長白嫩,動作就如毛羽輕拂,柔軟得令人心動。

阿南冷冷的目光從方碧眠的手上移開,轉到公子臉上。

而竺星河正抬起頭,目光不偏不倚與他撞個正著。

他微一皺眉,將手臂從方碧眠的掌中抽回,站起身想說什麽,但阿南已朝他笑了笑,轉身一揚手便下了台階。

她大步出了門,挑了艘自己喜歡的小舟,解開纜繩一腳將它蹬到海中去,然後縱身躍上船頭。

酒已經醒了,她身形在船頭隻微微一晃,便立即站住了。

耳聽得身後腳步聲響,她回頭看見公子已走到了門邊,站在台階上看她。

但,看著阿南決絕的姿態,他終究還是停下了腳步。

懸在簷下的燈照亮了他的麵容,他深深盯著她。之前發生的事畢竟還讓他有些不自然,他並未開口,也未上前。

而阿南朝他一笑,丟開纜繩揚頭道:“公子,告辭了。”

她的笑容蒙著淡薄月色,已沒有了以往望著他的熱切。

竺星河覺心口微緊,雙腳不自覺向她的方向走了兩步。

可她船已離岸,再難回轉,他最終隻道:“去吧,我等你回來。”

“或許,等我處理好了一切……”她一扯麵前風帆,夜風催趁,小船如箭般破開麵前暗濁的海浪。

她回頭轉舵控帆,控製著小船朝西南方而行,任由自己的話被疾風吞噬。

竺星河再也沒有聽到她後麵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