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15章 越陌度阡(1)

字體:16+-

月光之下,渤海愈顯幽深遼闊。

前方阿南的小船出海後便揚起了帆,風力催送下小船快捷如箭,月過中天之時,已接近海客們所在的島嶼。

朱聿恒的座船在他們看不見的後方遠遠航行,幾艘快船打探情況,源源不斷將消息傳來。

等阿南他們上島之後,朱聿恒命令船隻停泊在距離不遠的荒島坳中,商議如何進攻圍捕。卻聽得外麵響箭聲響,顯然有重要消息傳遞。

朱聿恒起身看去,隻見海麵上一艘小船被快船夾擊,船上人呼喝著以刀棍拒敵。但朝廷水軍訓練精熟,哪是他們能抵抗的,不出片刻,眾水兵便利落翻上小船,將一船十餘人全部擒住。

這十餘人與上次抓到的那批一樣,全都是青布裹頭,渾身凶悍之氣。領頭的被綁了還不服氣,咬牙道:“我們都是良善漁民,怎麽晚上打個漁,都要被官府抓捕?”

“漁民出海打魚,還要攜帶武器?”審訊之事諸葛嘉最為精熟,根本不與他們多言,示意手下把人製住,將小船駛到了背風港坳之中。

一陣鬼哭狼嚎聲從小船上傳來,朱聿恒雖在座船之上,亦如看到對方慘狀。不多時諸葛嘉便回來了,神色不定地請朱聿恒屏退了所有人,告訴了他青蓮宗謀劃的事情。

“屬下從他們口中撬出了三件事。其一,今日落網的方碧眠顯然是教中主要人物,他們正要去救她。”

這倒是求之不得的事,朱聿恒示意他可加派人手,圍點打援。到時候對方人來得越多,對他們越是好事。

“此外,我看青蓮宗行動如此迅猛,那個方碧眠手中重要機密的事情不會少,一定要嚴加看管。”

隻是不知她對山河社稷圖的事是否有了解,他倒是不便假手他人盡快審訊,隻能等回去再說了。

諸葛嘉應了,朱聿恒又問:“其二,他們既出現在此處,應該是正有人與海客接洽,準備一起動手救回方碧眠?”

諸葛嘉點頭稱是,又道:“另外,青蓮宗出現在此處,還有個原因是,在海上遭受了不明攻擊。對方實力非凡,他們本以為是官兵,但據屬下所知,我方尚未出動。”

“若地方衛所出動,必定會上報我們,所以這股突然出現的勢力……”朱聿恒略一沉吟,立即了然,道,“若是他迫不及待動手的話,也未必不是好事。走吧,我們去看看局勢如何。”

海客與青蓮宗相會之處,正是距離此處西南方二三十裏處的一個沙尾。

這沙尾由長年的泥沙衝刷而形成,隻在退潮時分露出水麵,彷如一個數丈方圓的小島。

月光下四周茫茫,他們的船停得很遠,畢竟那沙尾無遮無掩,一旦有船接近便會被察覺。

朱聿恒放下千裏鏡,沉吟麵對這一望無垠的海天。

暗夜之中,水波茫茫,一彎下弦月孤單懸在海麵上,緩緩湧動的海麵鍍著一層明亮的光華,如同一匹光滑的黑緞在船下起伏。

朱聿恒正要回艙安排水軍潛近,目光瞥過海麵時,腳步忽又停了下來。

麵前巨大的黑緞海麵之上,出現了小小一點亂跳的光芒。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沒想到在跟蹤海客之時,自己也被他們盯上了。

朱聿恒略一沉吟,向韋杭之打了個手勢。韋杭之會意,錯愕地掃了海麵一眼,立即悄悄退開,示意船上防衛提高警惕,準備抓捕來人。

然而,就在來人出水,流光一閃勾住船舷之際,韋杭之看到殿下又朝他一抬手,示意他帶著所有人退下。

韋杭之錯愕地看了從水中輕捷躍出的那條身影一眼,見流光閃爍間,殿下已向對方迎了上去。他頓時猜到了來人是誰,隻能悶聲不響轉身離開。

而朱聿恒走到船舷邊,見她已經上到了船沿,正要抬手給她,不防她已經一躍而上,揪住他的衣襟,臂環中彈出小刀,抵在了他的脖頸上。

朱聿恒並不反抗,隻在月光下靜靜看著她。

而阿南抬眼看他,濕漉漉的睫毛下一雙比常人亮上許多的眸子瞪了他一眼,然後收回了自己的臂環,沒好氣地問:“堂堂皇太孫,居然幹這種偷偷摸摸的行徑?”

朱聿恒並不回答,隻抓起旁邊的毛巾交給她,示意她擦擦臉上的水珠:“我是擔心你。”

阿南鬱悶地胡亂擦著自己的頭發,問:“我怎麽了,需要你擔心?”

朱聿恒默然看著她,端詳她的神情許久,才問:“你還好嗎?”

他關切的目光,讓阿南忽然悲從中來,一把攥緊了手中的毛巾。

她當然知道他的意思。

即使公子肯悉心安撫她,可她怎麽可能不知道,公子必定是方碧眠的同夥——至少,方碧眠的所作所為,公子早已知曉。

甚至,方碧眠進入他們這個團夥,成為海客與青蓮宗的紐帶,也可能是他們在放生池上相遇時就已經商議好的。

而如今,竺星河與青蓮宗夤夜密會,並未通知阿南,表示已經將她摒棄在了核心之外。

她和公子,已經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了。

隻是,公子和她之間的事情,她始終覺得是自己能掌握的東西,不需要任何人來插手。

尤其是,阿言。

她將毛巾狠狠地丟給朱聿恒,沉聲道:“我自己會處理,不勞你操心。”

“你真的對自己的處理有信心嗎?”在下弦月的光輝下,朱聿恒靜靜看著她,低聲問,“我想竺星河應該是瞞著你去和青蓮宗會麵的吧?若你真的有把握處理好,為什麽還要像我手下的水軍一樣,偷偷地潛近?”

來意被他一句道破,阿南心下一陣急怒,但伴隨而來的,又是無言的黯然。

最終,她倔強地轉過頭去,望著殘月之下那抹依稀浮現的沙尾,低低道:“會有辦法的,我一定、一定能讓公子回心轉意!”

朱聿恒端詳她的神情,毫不留情道:“你明知道,他與青蓮宗已經上了一條船,你阻止不住的。”

“我知道我不一定有這個能力,可我跟著公子回來,就是想了結青蓮宗與海客們的聯係。”她一貫尾音上揚的聲音低落了下來,眼中除了鬱悶難過,還有無法割舍的糾結。

朱聿恒問:“那你打算怎麽辦?”

“說不好,我現在心裏很亂,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她將臉埋在毛巾中,聲音有些發悶,“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踏上絕路,還帶著兄弟們一起……如果有可能的話,我想帶公子回家,回到海上去……”

後麵的話,被她湮沒在了喉口中,模糊仿如夢囈。

海風微冷,她渾身濕透,朱聿恒望著月光下她微微**的肩膀,難以抑製衝動,想要將她攬入懷中。

但尚未抬起雙臂,阿南已丟開了毛巾,望著他的目光已恢複了沉靜:“好了,我要走了。海客們的事情,我會處理好的,你……不需要插手我們的事情。”

“事已至此,我不插手不行。朝廷水軍已在渤海之上設伏,而且目前還有一股力量要收拾青蓮宗與你們。”朱聿恒盯著她,指著下方海麵,道,“阿南,我們出生入死多次,我也希望永遠都站在你身邊,所以才會親自出海來找你。看今晚的局勢,海客們已經到了生死關頭,有可能全部都死在這渤海之上。可我不能讓你走上這條絕路,你……懂我的意思嗎?”

下弦月光芒冷淡,可他對她說出這些話時,眼神卻似在月色中灼熱燃燒。

她當然不會不懂他的意思,可對公子十四年的依戀與執念,讓她暗暗咬了一咬牙,終究狠狠轉過頭去,說:“無論如何,我不會放棄他們。他們都是與我並肩作戰過的生死兄弟,如今既然走上了絕路,那麽,就算是為他們而死,我也甘之若飴!”

說罷,她抬手按在船舷上,翻身便要下水而去。

“阿南,別執迷不悟!”朱聿恒一揚眉,抓住了她的手臂,提高了聲音:“你明知竺星河已不是同路人,當著他的麵拆穿方碧眠的罪惡勾當亦是白費心機,你回到他身邊也阻攔不了他與青蓮宗的結交,何必還要抱存希望?”

阿南站在船舷上,殘月在她的肩頭光華冷淡,逆光隱藏了她的神情,他隻聽到她的聲音,喑啞而低微:“阿言,我欠公子一條命。所以,無論失望也好,痛苦也罷,我都得用這一輩子去還。”

和綺霞在應天小店中喝醉了酒時說的話,忽然在這一刻湧上了她的心頭。

欠了債的荷裳,終究以身抵債,和打鈸的饒二再也沒有緣分。

欠了一條命的她,最後握了一握阿言的手,身體向後仰去,墜入冰冷的大海之中,讓深暗的水吞沒了自己的身軀。

入秋的渤海,海水已經有些冷了。

被冷水一激,阿南的思緒反倒清醒得可怕。

她潛在水中,向著公子所在的沙尾遊去。她潛得那麽深,水麵上隻有一條細不可見的波紋,一直向著那邊延伸。

許久,她才冒出頭換一口氣,取下頭上小釵,擰掉中間的精鋼芯,將中空的釵身含在口中,然後再度沒入水中,隻以中空的管子吸氣,無聲無息地貼著水麵潛泳。

下弦月照亮的細長沙洲之上,公子如雪白衣在風中微動,鍍著一層冷月光華,如同姑射神人。

“方姑娘已經落入朝廷手中,我看你們要過去營救她,絕非易事。”即使沙尾四周遼闊平靜,竺星河的聲音依舊低低的,令水中的阿南聽來,恍惚波動如在夢中。

對麵人以青布裹頭,顯然是青蓮宗的人,頭領頗顯老成,撚須沉吟道:“碧眠姑娘雖不會武藝,但一向機敏過人,而且此次行動還有公子護送,本應萬無一失,怎的失手了?”

竺星河並未說話,而司霖道:“官兵狡詐,設下了圈套,方姑娘急於求成被擒住了。當時閣內重兵埋伏,我們若出手相救怕是也無法脫身,隻能先行回來通知你們。”

看來,公子他並未向人提及是她作為,這讓阿南心口的微痛又似得了一絲緩解。

老者急道:“方姑娘於我宗舉足輕重,她既然出事,兄弟們無論如何也要將她救出來。她當初一力促成你我雙方合作,對你們也是仗義,不知如今你們是否會助我們一臂之力?”

司霖道:“這個自然,否則我們公子為何連夜找你們商議?營救方姑娘之事越快越好,最好是趁今晚尚未交接及早下手,否則一旦她被交付押解,路上再營救便難上加難了。”

青蓮宗眾人紛紛讚成,開始商議營救事宜。

阿南平靜地藏於溫柔沙地之中,她早已洞悉許多,因此也並無太大反應,隻是覺得心口像被針紮了般,微微刺痛。

他到蓬萊閣,不是來接她回去的。

他是護送方碧眠去殺人的,甚至把她從屋內引出也是為了讓方碧眠動手,順便,把任性的她帶回去。

但,公子至少並未對青蓮宗提及她揭發方碧眠的事情,他還是維護海客團體的,也是……維護她的吧。

沙尾之上,眾人已經商定解救方碧眠事宜,如何趨近、如何脫離都製定好了路線。就在分頭行動之際,青蓮宗頭領忽然問:“碧眠姑娘此次執行任務失手被擒,那個目標綺霞,如今怎麽樣了?”

水下的阿南氣息驟然一滯,她趕緊屏息,竭力鎮定下來,聽到司霖冷哼一聲:“被救下了。”

“苗永望死前隻有她在,而且碧眠姑娘還曾在窗外聽他們有過升官發財之類的對話,為防萬一,我們決不能讓她活著,畢竟,那件事若是泄露了……”

即使他們確定周圍並無他人,但說到這裏時,對方的聲音還是壓得極低,潛在水中的阿南無論如何也聽不見他後麵的話語。

審訊方碧眠時,公子亦在梁上聽到了經過,知道苗永望臨死之前,並未對綺霞說什麽,因此他微一皺眉,沉吟道:“那個綺霞……”

阿南的話還在他耳畔回響,她說:“公子你知道嗎,綺霞為了我,差點把命都葬送在監獄裏了,所以今生今世,我一定要護她周全!”

她歡喜欣慰望著江白漣那艘船的側麵還在他的眼前,她紅著眼圈講述綺霞對她的情義,一切都清晰在目。

但,他終究開了口,語調平淡而清晰道:“她似乎與一個疍民關係非凡。”

似有冰冷的海水灌入額頭,阿南瞬間渾身冰涼,從頭至腳,周身所有的血似乎都停止了行走。

她死死地捏住自己的鼻子,讓自己保持神誌清醒,免於嗆水。

隻聽青蓮宗頭目又說道:“多謝公子提供線索,區區一個弱質女流,既有了下落,收拾起來自是不費吹灰之力。”

“還是盡量小心些。”既然已經開口提示,竺星河幹脆聲音沉沉地再度開口,提醒道,“方姑娘的‘希聲’已經落入她的手中,這東西能震**耳膜令人身形不穩,到時候你們怕是得防備一二。”

青蓮宗的人立即道:“行,那我們用布堵住耳朵再去殺她!”

“那沒用。”竺星河抬起手,做了個手按耳孔與聽會穴的動作。

青蓮宗的人一看便知,這是得按住穴道,才能抵禦那聲波。

幾人按照那手法依葫蘆畫瓢按了耳朵穴道,向他連連道謝。眼看天色不早,海水已侵漫上來,即將淹沒整片沙洲,眾人將小舟推下沙洲,準備離去。

卻聽嘩啦一聲,一條人影從海中躍出,漫身水花飛濺間,已經立在了青蓮宗的船頭。

冷月之下,隻見她一身豔紅水靠熠熠奪目,一頭濃發濕漉漉地披卷於肩頭,眼中倒映著冷冽波光,那臨風而立的姿態攫人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