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怒海鳴鸞(1)
聽到朱聿恒這風輕雲淡的一句話,邯王的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二叔倒要問你呢,你孤身跑來海上,還從二叔手裏搶這海客女匪,怕是不妥吧?”
“再不妥,也未必有二皇叔此舉荒誕?”朱聿恒揚起下巴,向著後方示意,“堂堂王爺夤夜在海上率眾混戰,殺敵爭功,怕是會成笑談?”
他身後的韋杭之聞言,不由得側目偷看了他一眼,心道,那堂堂皇太孫,又為什麽要率眾暗夜出海,一往無前呢?
“渤海並非二皇叔封地,可你在此處私自用兵,事先又未向朝廷報備獲批。被侄兒發現也就算了,若被有心人上報到聖上麵前,屆時二皇叔準備如何自處?”
邯王心下一驚,順著他的示意看去,隻見遠遠的海麵上,朝廷船隊已經遙遙而來,艨艟巨艦集結成隊,聲勢驚人。
他立即道:“二叔我也是立功心切,朝裏有些混蛋汙蔑我與青蓮宗、海客們有瓜葛,是可忍孰不可忍?再說了,你此次奉命主理登萊事務,二叔把他們對付了,於你也有好處是不是?”
“那便多謝二皇叔了。”朱聿恒笑著拱手道,“二皇叔脾性滿朝皆知,相信聖上也定不會信那些流言蜚語,二皇叔大可放心。”
“那就再好不過。你先忙這邊要事,下次你到二叔那兒,陪叔多喝兩盅!”邯王回頭看看越發逼近的船隊,哪裏還敢與朱聿恒多言,目光恨恨地在阿南身上轉了轉,最後撇下一句,“對了,這個女匪可彪悍得緊,侄兒你可要小心啊!”
朱聿恒一笑置之,並不多言。
邯王船隊迅速轉舵,朱聿恒的目光移向了邯王身後的傅準。
傅準居高臨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懸於腰間的日月,目光在阿南身上一掃,便輕咳著隨邯王離開了甲板。
朱聿恒轉頭看向踏在破碎船板上的阿南。
她剛剛經曆了一場大戰,又在海中翻覆落水,如今發絲散亂糾結於臉上,狼狽不堪。而她一貫明亮的眼睛,如今也蒙上了一層恍惚,望著他時,神思不屬。
朱聿恒向她伸出手,示意她到自己的船上來。
阿南怔了片刻,終於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躍了上來。
鬆開他的手時,她才覺得有點不對勁,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然後一把拉回朱聿恒的手,掰開他的指尖。
果然,他的手指之上是道道極細的血痕,那是在操控“日月”時,太過專注而被精鋼絲割出的口子。
她呆呆地看著他這些縱橫交錯的傷口,聲音低不可聞:“痛嗎?”
“還好,”朱聿恒收攏了自己的手指,平淡道,“我剛拿到這東西,還不熟悉操控手法,等多練練就好了。”
“是我的錯,我不該想當然的。”阿南緊握著他的手,道,“傅靈焰的日月由冰蠶絲懸係收縮,而我考慮失當,用了更易獲取的精鋼絲……等回去後,你以冰蠶絲替換,攜帶更輕便,攻擊範圍可以擴得更大,手也不會受傷了。”
朱聿恒聽她話中口氣,不覺心口微凜,問:“你不隨我回去?”
她道:“回去!我得趕緊去救綺霞,‘希聲’破解法被青蓮宗的人知道了,我現在很擔心她會出事。”
朱聿恒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點了一下頭,並未出聲。
阿南隨身攜帶著流光的替代品,打開臂環將它安裝好,船隊已經到來,護送他們返航。
水上那一場大戰太過驚心動魄,阿南疲憊脫力,到船上後勉強吃了點東西,便躺下休息了。
船行海上,一路西進。在微微起伏的船上,朱聿恒抽空將送來的公文翻閱了一遍。
南直隸這一撥的賑災物資已安全運至下遊災區,各地以工代賑發動民伕排澇築堤後,秋播正有條不紊進行。
在這勠力同心的情況下,目前修補堤壩的過程進展頗為順利。青蓮宗如今元氣大傷,登萊一帶被裹挾的民眾大多返鄉安居。目前此次洪災已基本得到恢複,隻要後續沒有其他變故,山東地區已趨向平穩。
後續變故……
朱聿恒望向窗外,碧海之下,隱藏的那一處水城,究竟會不會是關先生布下的又一個殺陣呢?
眼看蓬萊閣遙遙在望,朱聿恒放下手中公文,走到蜷縮在睡榻上的阿南身邊。
她一直一動不動,他以為她睡得香甜,可走近一看,才發現她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外麵碧藍的大海,不知已望了多久。
她臉上有種迷離的恍惚,那是已從夢境中醒來,卻尚未徹底清醒的模樣。
他知道她望著海的那一邊,在想著什麽,也知道她在留戀的夢境是什麽。
朱聿恒不覺心口微悶,沉聲問:“在擔心你的同伴?”
阿南慢慢搖了搖頭,說:“他們在海上縱橫多年,不至於逃不出邯王的包圍……我現在,隻想盡快回到岸邊,把綺霞救出來,否則……我這輩子都對不住她。”
朱聿恒望著她低落的側麵,想寬慰她之時,一開口腦中卻陡然劃過了一個念頭——青蓮宗要殺害綺霞。
阿南如此焦急,看來青蓮宗已得知了綺霞的藏身之處,而且阿南說,他們也知道了破解希聲的方法。
而將這個秘密泄露、甚至指派青蓮幫眾的人,應該就是與青蓮宗關係匪淺的竺星河……
他心口大震,忍不住看向阿南幽微沉鬱的側麵,明白了她為什麽如此失望決絕地離開海客們,以必死的姿態,不顧一切地孤身阻攔邯王。
她不是去殿後的。
眼睜睜看著十幾年來信賴依托、敬之愛之的人崩塌潰散,她在那一刻,是真的絕望到想把自己埋葬於大海,永不再看見這個世界。
但他不知如何勸解她,他也知道這樣的心境下說什麽都沒用。
思索了片刻,他吩咐人送來衣服和梳妝盒,遞給她道:“馬上靠岸了,你先收拾一下吧。”
這一夜她赴海蹈火,已經蓬頭散發,就連身上都還穿著那件豔紅水靠。
阿南本是最愛美的人,可此刻她看著梳妝鏡中的自己,隻喃喃摸了摸臉,低低道:“這麽醜,難怪……”
難怪這麽多年,她也無法得到公子。即使他最後對自己說起挑個好日子,恐怕也隻是不想讓她去救綺霞吧……
他和方碧眠在一起,就是江南煙柳燕雙飛,而她這隻豎著脖頸毛的鷹隼飛在旁邊,又算什麽?
心中湧起難言的酸澀,她把鏡子一扣,疲憊道:“大海可真討厭啊,這頭發上岸後要好好洗洗了。”
“確實,還是陸上好。”朱聿恒見她這與往日大相徑庭的沮喪失落,便拿起梳子試著在她披散的發上梳了梳。
其實他隻是想比劃一下的,可一梳才發現,她在海裏泡過的頭發糾結幹澀,上麵還附著幹掉的鹽粒,把梳子卡得根本梳不下去。
自然而然的,他就坐在她的身後,慢慢替她梳起了頭發。
“可,再怎麽險惡,我的家與歸宿,都在大海上。”阿南望著窗外茫茫大海,低低道,“我從海上來,總有一天終究要回到海上去。”
她身上有海水鹹腥的氣味,偎在榻上的身軀透著漫不經心的慵懶,令傳說中南方之南最深的海中那些迷人而縹緲的鮫人都似有了具體模樣。
朱聿恒握著她的頭發,沉默一瞬,道:“陸上也未必不好,尤其你愛熱鬧,名山大川呼朋喚友,對酒當歌秉燭夜遊,未必不比海上快意。”
“可惜……熱鬧也不是我的,我終究……”
或許她此生此世,終究是那個被遺棄在孤島上的小女孩,注定要在海天中孤零零度過一生。
她蜷起身子,抱緊自己空落孤寂的身軀時,卻感覺到了阿言輕柔幫她梳理發絲的指尖,溫柔又小心翼翼,生怕扯動她的亂發弄疼了她。
她血氣充足,亂蓬蓬的頭發既濃且長,垂垂及地。他將它們攏入懷中,置在膝上,手指穿過她的萬縷青絲,從下至上慢慢梳順。
阿南緊閉上眼睛,強行抑製自己眼中即將洶湧的熱淚。
在最傷心的時刻,無論是誰,對她稍微好一點,都讓她更感絕望與痛楚。
“算了吧阿言……就這樣吧。”她拚命忍住自己的眼淚,顫聲說著,將自己蓬亂的頭發從他的手中扯回,抓過旁邊一根銀簪胡亂將頭發盤起。
朱聿恒望著她強抑的眼淚,隱隱為她心疼,正要開口勸慰她時,腳下平穩行駛的船忽然一頓,外麵傳來了隱隱的驚呼聲和金鐵交鳴聲。
他示意阿南稍安勿躁,立即起身去查看情況。
阿南狠狠擦掉眼淚,從窗口一眼便看見了外邊情形。
蓬萊閣下的水船碼頭依舊停著密密匝匝的船隻,她越過如林的桅杆,依稀看到了江白漣的小舟。
她尚未來得及鬆口氣,卻見蓬萊閣中有火星迸射,隨即黑煙滾滾突起。
阿南抄起千裏鏡一看,有青布裹頭的人在城牆上鬼祟放火。看這火急火燎來劫人的模樣,那位方姑娘在青蓮宗地位肯定不低。
水手們拋下巨大船錨,在船沿搭上跳板。岸上的人在呼喝著救火。
心裏記掛著綺霞,阿南穩定心神,竭力拋開所有低落思緒,奔到甲板上。
越過層層疊疊的船帆,她看見幾個青布裹頭的漢子正持刀跳上江白漣的船,顯然是青蓮宗眾已經尋到了此處,要趁亂偷襲綺霞。
江白漣十分警覺,在周圍的混亂中早已察覺到動靜。他從船艙內躍出,見對方持刀襲來,便立即抓起旁邊的魚叉,抵擋住攻勢。
可對方人多勢眾,趁著他在前方拒敵之際,有兩三人繞到船尾,一把扯掉那條繡得歪歪扭扭的鴛鴦門簾,直撲船艙。
綺霞從艙內逃出,卻被逼到船尾,下方便是洶湧海水,周圍的船又忙著靠岸去蓬萊閣救火,在一片混亂中她走投無路,嚇得臉色煞白,大聲呼救。
跳板尚未搭好,阿南也顧不上許多了,流光閃動,勾住對麵的桅杆,身影閃動,立即飛撲向江白漣船上。
可距離太遠,中間隔了無數混亂移動的船隻,她一邊左挪右閃一邊衝向前方,眼睜睜看那些人欺近綺霞身旁。
隻見倉皇的綺霞似是想起什麽,趕緊摘下發間的“希聲”咬在口中,按照阿南教的捂住耳朵,用力一吹。
誰知對麵的人看見她拔下“希聲”時,便立即按住了耳孔與聽會穴。綺霞用力吹希聲,遠處船上的人都被驚動,麵露難受之色,而麵前的凶手們反倒毫發無損。
阿南一個起落,踏在了對麵的船沿上,看見綺霞臉上露出錯愕驚詫的神情,想著這手法是公子泄露給青蓮宗殺手的,頓時心口又急又痛,不顧麵前距離還有多遠,奮力向前撲去。
圍攻綺霞的青蓮宗眾雖然雙手捂耳,但腳下毫不留情,後方有人飛起一腳將呆愣的綺霞踹倒在地,綺霞驚叫一聲,下意識便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任由下巴在甲板上磕得血流不止。
兩船之間的距離太遠,阿南竭力一跳,掛在了旁邊的船舷上,縱身翻上,向著那邊奔去。
青蓮宗的人已幾步趕上了綺霞,揮刀就向她砍去。
眼看刀子即將落到綺霞背上之時,旁邊一柄魚叉直刺入殺手肩膀,在慘叫聲中,江白漣一腳踢飛那人,抬手拉起綺霞,帶她躲入船艙,以身子與船篷為遮擋,將她護在了後方。
江白漣身手靈活,船上又十分狹窄,對方一哄而上,卻互相礙手礙腳,一時難傷他們。
此時阿南已躍上船頭,流光疾閃間,青蓮宗眾哀叫著紛紛倒下。
江白漣鬆了一口氣,趕緊抱住蜷縮在角落中的綺霞,卻發現她一直捂著肚子死死護著,忙問:“哪裏受傷了?”
“沒……沒有……”綺霞抹掉下巴的血,搭著他的手剛想站起來,船身忽然一陣劇烈動**,她驚呼一聲,又重重跌撲在船上。
阿南及時穩住身形,隻覺腳下大海中傳來轟然聲響,船身連同水波同時猛烈震**,波光粼粼的海麵之上,有一圈巨大的漣漪向四下飛速散開。
“青鸞!”阿南脫口而出,震驚不已。
船下的海麵中,一隻碩大無朋的青鸞痕跡飛掠而過,攜帶著海浪猛烈撲擊在碼頭之上。
碼頭陡然劇震,所有船隻傾斜震**,在驚呼聲中,船上人紛紛落水。
阿南知道這裏的水城與錢塘灣一般,水下高台無休無止在發射青鸞水波,可這一直在海下的波光,為什麽會突然射向水麵?
尚未等她找出緣由,日光下原本寧靜的海麵已狂湧波動起來。
青鸞翔集,群飛的氣流直激水麵,水花衝天而起。
激流直撲半空,就如接連不斷的巨大青鸞自水下躍出,挾帶著鋪天蓋地的呼嘯聲與傾瀉而下的水珠,覆蓋在集結的船隊之上。
在那巨大無比的激**中,碼頭大大小小的船隻互相擠壓傾軋,甲板船身全都在咯咯作響,隻聽得哀叫之聲不絕,落水的、被擠扁擠傷的人不計其數。
“上岸!”在劇烈的顛簸中,阿南一把拉起綺霞,示意江白漣趕緊帶她走。
然而,他們剛奔到甲板上,便隻覺耳邊一片轟鳴聲響起,仿佛有利椎刺入頭顱,劇痛無比。
在海浪的轟然聲響中,勉強爬起來的人身軀再度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倒,“撲通”“撲通”連聲,船上人幾乎同時摔倒在甲板上,手中武器墜落,撞擊聲不絕於耳。
阿南立即按住耳邊穴道,在激**中背靠船艙穩住身軀,一抬頭卻發現旁邊一艘船的桅杆正朝著他們直直倒下來。
她當機立斷,一把推開江白漣和綺霞。
巨大的桅杆重重壓在船上,甲板斷裂紛飛。江白漣和綺霞躲過一劫,但也雙雙落水,掉入了海中。
但阿南已顧不上他們了。她看見越過船隻來尋她的朱聿恒,正被困在對麵那艘傾倒的船上。
那艘船桅杆斷裂後,龍骨軋軋作響,整艘船都在撞擊中變了形。韋杭之率眾竭力撲去救助朱聿恒,可海中的青鸞與腦中的轟鳴交錯,維持身體平衡已是妄想。
朱聿恒握住麵前的欄杆,穩住自己身形,黃花梨的堅實欄杆本已撐住了他的身體,但在下一刻,旁邊一艘船的虛梢急撞而來,欄杆頓時粉碎崩裂。
船身傾斜,水浪飛激,朱聿恒與散碎的欄杆一起直墜入海。
水浪迅速吞噬了下墜的身軀,鹹腥海水從朱聿恒的口鼻灌入,直嗆肺部。
朱聿恒咬緊牙關,想要浮出水麵,可身體卻在陡然之間一僵。他隻覺得肩頸一陣劇痛,隨即疼痛蔓延全身,讓他整個身軀都在水中抽搐起來。
這熟悉而絕望的疼痛,讓他的心口頓時與海水一樣冰涼——
這一次,是陽蹺脈。
劇痛自腳踝而起,順著雙腿外側上達腹胸,直衝肩頸,最終那可怖的劇痛匯於風池穴,讓他頭痛得幾欲炸裂,意識失控。
不是預料的十月初,他的第四根奇經八脈,在九月底爆裂了。
胸口劇痛,是他的肺已控製不住,在窒息之中吸入了第一腔水。
他忍不住嗆咳起來,可越是咳嗽,周身的海水越是湧入他的口鼻之中,肺腑如被撕裂,身體開始抽搐。
就在眼前的一切蒙上昏黑,他陷入痛苦絕望之際,一雙有力的胳膊自後擁來,有人緊緊抱住了他的腰。
這擁抱的熟悉力度,和上次在西湖中抱住他的,一模一樣。
可他浸在冰冷的海水之中,連勉強睜開眼睛的力量都沒有,隻下意識地“唔”了一聲,動了動自己的肩膀。
他知道阿南會了解他的情況的。
果然,她毫不猶豫便在水中將身體上升了半尺,撕開了他的衣襟,看向他的肩膀。
日光透過動**的水波,光線跳躍閃爍,詭異而恍惚。
她看見朱聿恒的肩頸相接處,一條血脈正腫脹成猙獰的猩紅,在可怖地突突跳動。
山河社稷圖的第四條血脈,發作了。
在這樣危急的境地,在距離他們設想還有數日之時,它命中注定、卻又突如其來地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