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29章 天涯海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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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島之上,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兩人隻熬到了黃昏,見幾隻海雕並無動靜,便趕緊拖著殘軀去謀食。

玄霜藥效未退,阿南不敢出洞太遠,坐在礁石下,盯著前方被夕陽染紅的海麵,一邊關注虎頭海雕,一邊教朱聿恒捕魚。

她的流光在水下綁了綺霞和傅準,如今已經沒了,便借了朱聿恒的日月來,將他的精鋼絲與月刃拆了一條給自己,先聊充流光。

而朱聿恒折了根枝條,把頂端修得稍為尖銳,站在水中靜靜等待著魚兒過來。

魚兒一直沒來,朱聿恒凝神靜氣,順著平靜的水麵慢慢看過去。

水麵清澈,他沒有看到魚,卻看到了阿南倒影,清清楚楚地呈現在他的眼前。

橘色的水麵上,她的模樣清楚倒映,顏色溫暖。微揚的下巴與修長的脖頸形成一條優美的弧線,而這條弧線又延伸成更令人心動的肩頸線條,蜿蜒地向下生長出修長的身軀。

她隻穿著窄袖薄衣,當時為了方便水下行動而腰肢緊束,軀體纖毫畢現,曲線玲瓏。

海風偶爾吹來,水波**漾著,便將她的影子扯得波動迷離起來,不容許他將她看清。

就像他追索了這麽久,他擁抱過她,也偷偷親過她,可他們之間卻依舊蒙著一層穿不透的迷霧,讓他無法徹底而清晰地觸碰到她。

無法掌握,無緣求索,無可奈何。

未等收斂心神,他聽到阿南低叫一聲:“阿言,右手邊!”

順著阿南指著的方向,旁邊的水窪中有一條魚正飛快地遊過水窪,尾巴一甩就要鑽入旁邊洞中。

朱聿恒的手腕一抖,樹枝迅疾刺出,卻撲了個空,讓魚兒逃走了。

明明是看準魚身而刺的,而且他對自己手部的控製力很有信心,居然會一擊落空,讓朱聿恒有些詫異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阿南虛弱地靠在礁石上,指指水下道:“阿言,你被眼睛騙啦!光照在水底和陸上不一樣,魚兒在水中時會顯得離水麵較近些。你待會兒紮魚的時候,對準魚的下方試試看。”

朱聿恒從未捕過魚,自然不知道這個道理。

點了點頭,他凝神靜氣等待下一條魚過來,樹枝利落地向著魚身偏下的地方紮去,準確地刺入了魚腹之中。

他歡喜地將正在拚命掙紮的魚提起來,給阿南看。

“是海鱸魚。這魚看起來凶凶的,但肉質緊實,很好吃!”阿南扯過幾根草莖搓成繩,將這條不住打挺的大魚串了嘴。

朱聿恒換了個地方守著那個水窪,準備再抓一條魚。

天色未晚,晚餐已有著落,周身的處境並不算好,但病魔與死神都暫時退卻。兩人心下輕鬆,阿南也來了點精神,托腮和靜待魚兒的朱聿恒閑聊:“阿言……不對,你一直在騙我,其實你又不是宋言紀,我不該叫你阿言的。”

朱聿恒抬眼望著她,唇角微揚:“可我確實叫阿琰,當時就告訴你了。”

“阿琰,阿言……”她有些口音,說話咬字時尾音略微上揚,所以阿琰和阿言念起來,確實沒有什麽區別。她念了兩聲,問,“這是你的名字?”

“是我的小名。琰是天子征伐逆亂的玉圭。”

“文縐縐的。”阿南斜靠在洞壁上,隨口道,“哪像我,我的小名就是阿囡,我娘都沒給我取名。”

“阿囡……”朱聿恒低低念著,彷如細細咀嚼,“昨天晚上,你一直喊著你娘。”

“是啊,我夢見我娘了……夢到她離開我的那一天,狂風暴雨,她終究沒能逃離海匪窩。”如血的晚霞中,阿南望著西沉的斜陽,眼中倒映著血與火的光芒,“她牽著我在密林裏跑啊跑啊,她的手……今生今世,這世上誰也沒有她那樣的一雙手……”

朱聿恒不由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想,她母親的手,不知道是怎麽樣的。

夕陽一點一點沉入海底,阿南自嘲道:“我娘臨去時燒糊塗了,還傷心自己千辛萬苦生下的遺腹子,是個女兒……她一直期望自己生個兒子,為我爹報仇雪恨。可她大概不會想到,最後她的阿囡也成了海匪,司南……四海凶名赫赫的女海盜。”

她以雲淡風輕的口吻,來掩飾自己多年前的傷痛。

朱聿恒不願讓她再強裝下去,他目光搜尋著水底的魚,口氣也盡量顯得不經意:“那,司南這個名字,是誰給你起的?”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是因為她的公子,所以她才擁有了這個名字嗎?

“是我自己。”出乎他的意料,她的名字並不是竺星河給予的,“可能是女子天生敏感一些,在茫茫大海之上,我總是方向感最強、最擅長指引方向的那一個,大家說我比北鬥司南更準確……我想,或許這就是我生來的天賦吧。”

而你,也是唯一能指引我走出人生迷航的那個人。

朱聿恒心中這樣想著,站在及膝的橘紅海水之中,望著水波中她時隱時現的麵容,定定地看了許久。

“其實我以前叫司靈。”阿南不是個習慣沉浸在低落情緒中的人,話鋒一轉,便聊起了其他的事情,“南海上的人口音不純,所以按照我們的編號,大家會隨意起個差不多發音的名字。”

編號,這難道是海客們內部的規矩?

朱聿恒很有分寸,並不打探這些,因此他隻問:“所以,你的編號是四零?”

“對,我是司靈,四零。我有個好朋友叫桑玖,還有司鷲的,他們是三九和四九。後來我立下了大功,終於可以擁有自己的名字了,編號就轉給了司霖,結果他被人嘲笑撿我的漏,因此一直討厭我……”

她的聲音脫離了沉重,朱聿恒也終於出了手,手腕一抖,尖銳的樹枝迅疾刺中了一條六七寸長的魚。

“這條魚也不小,我們吃一頓夠夠的了。”阿南朝他招手,又指指旁邊礁石,“阿言,你再去摸一把海白菜,咱們塞在魚肚子裏一起烤,也是一道好菜。”

朱聿恒依言摘了一捧石頭上飄**的綠藻,在水中清洗幹淨,帶著它跋涉過水窪,來到阿南身邊。

阿南早已把過往拋在腦後,隻折了兩條樹枝插入兩條魚的口中,一絞一扯,便將鰓和內髒全部拉了出來,洗淨後用海白菜把肚腹塞得滿滿的。

朱聿恒幫她提著魚,阿南與他並肩往洞中走:“來,我教你烤魚。”

朱聿恒點點頭,心中不覺升起一絲遺憾。

波光粼粼,倒映著夕陽餘暉,金光霞色照在她的臉上,跳躍的光點如同斑駁的蝴蝶聚了又散。

突如其來出現在他人生中的她,亦如這樣一隻光怪陸離的蝴蝶或蜻蜓。可他卻很想知道她的過往,想了解她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些事情、那些人。

她如何從孤島上的阿囡,長成現在這樣的阿南……

所以在回到石洞中,阿南教他烤魚時,朱聿恒忍不住問:“那個海盜的窩點所在,你還記得嗎?”

阿南挑挑眉,問:“怎麽?”

他給魚翻著麵,順理成章道:“你需要的話,我派一支船隊,幫你去剿滅他們。”

“早就沒了。”阿南靠在石壁上,望著他的神情中有傷感亦有驕傲,“在我重新踏上那個島時,他們就注定活不了。”

朱聿恒的手頓了頓。

他恍然想起祖父給他看的那份卷宗。蒼茫大海之上,有幸逃出匪窩的漁民中至今還流傳著一個故事——關於一個白衣縞素的少女獨自駕著小舟,將海盜們聚居了二十餘年的海島夷為平地、隻身解救了島上所有婦孺的傳奇。

她離開的時候,身上的素衣已被血染為紅衣,碼頭與海灣的盜匪屍體引來了無數的海鷗與魚群,數日不散,就如人間煉獄。

但朱聿恒想著當日的可怖場景,卻隻望著她,溫聲道:“你娘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的。”

阿南朝他一挑眉:“即使我是個女兒,即使我成了她最痛恨的海匪?”

“可她的女兒,做到了所有兒子都做不到的事情。”

阿南望著他怔了怔,長久以來的心結,仿佛在這一刻被解開。許久,她終於輕舒了一口氣,朝著他一笑:“阿琰,你真好……別人總說我殺孽太重,以後會受反噬的。”

“以怨報怨,以仇報仇,這是本分。”朱聿恒不假思索道,“對待惡人若不用雷霆手段,難道還要用菩薩心腸?”

“阿琰,你說話總是很有道理!”阿南朝他莞爾一笑,頓時開心起來。

焦香撲鼻,魚已經烤好。

他們一人一條無油無鹽的烤魚,像兩個野人一樣啃著。不過這兩條魚都很肥,海白菜吸了魚油,也算能勉強果腹。

阿南一邊吃著,一邊隨意問:“對了,海底水城坍塌時,青鸞台帶著我們沉入海底之前,你看到台上的浮雕了嗎?”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當時太過倉促,我隻匆匆瞥了一眼。”

“太好了,其實我當時急著破陣,沒來得及留意,還好你留了心。那上麵雕的是什麽?”

“高台有四個麵,一個麵兩處浮雕,一共八幅。”朱聿恒回憶道。當時水下太過匆忙,幸好他記憶力與觀察力極佳,雖然一瞥之下,依舊記得清晰。

“北麵是元大都之火、黃河決堤,東麵是錢塘灣和渤海灣;西麵是玉門關月牙泉、昆侖山闕;南麵是……”

說到這裏,他頓住了,隻從火中抽出一根枯枝,將枝頭的火敲滅,在地上畫了個大致輪廓出來。

左邊是一座雄渾綿延的大山,峰脈山巒層疊絕多。

“按照傅靈焰的青蓮琉璃燈所示,這處地方很有可能地處西南,西南的話……”

阿南畢竟是海客,對於陸上的山川湖泊並不精通。而朱聿恒自小便處理各地事務,自然比她熟悉:“那些山脈雄渾頓挫,看起來像是西南的橫斷山脈,等我們回去後,以青蓮燈圈定大致方位,再看具體方位。”

阿南點頭,又問:“八幅浮雕,按照四個方位算來,南方應該還有一幅吧?”

“是還有一幅,但……”朱聿恒神情卻變得遲疑。他手中的枯枝在地上輕敲著,思忖道,“我看不懂那上麵的內容。”

阿南奇道:“雕的是什麽就是什麽,怎麽會看不懂?”

“許是倉促之下我沒研究出來,但那上麵凹凸不平,仿佛隻是石頭天然的紋理,根本未加雕飾,甚至連表麵都不曾打磨過。”

阿南思忖問:“那,紋理是怎麽樣的?”

朱聿恒心思縝密,雖然隻是倉促一瞥,內容也不甚明晰,但還是以枯枝在地上繪出了線條。

一條線自西而來,線在中途又分出一股,中間夾雜著一塊扁如鞋子的形狀,再匯聚於一起,向東南而斜下。

“而在鞋形的南麵,是雜亂一片青紅交錯,現在想來,若雕琢加工之後,可能是朱閣碧樹模樣。”

“關先生之前提示的陣法地圖,大都是就地取材而加工。所以這條線,大概就是拿來替代河流的,應該是一條自西向東南而流的江河,河中有個鞋子狀的沙洲,南麵則是人煙聚集處。”阿南捏著下巴道,“這事還得著落在琉璃燈上,等你回去後,確定了大致方位再對照一下當地的山河,應該就能找到了。”

朱聿恒緩緩點頭,又道:“但為何那七幅浮雕都精細入微,唯有這一幅,卻不曾有任何雕琢打磨的痕跡呢?是當時出了什麽問題,還是關先生以此在暗示什麽?”

“不管是什麽,總之,我相信你肯定能解決的。”

她肯定的語氣,讓朱聿恒瞬間覺得,麵前的迷霧似乎也沒那麽無從下手了。

抬手撫上自己身上那些血痕,他低低道:“如今想來,我反倒有些感謝那個給我埋下這些毒刺的人了。畢竟若沒有這山河社稷圖,我們又如何循著線索,去破解那些會傾覆天下的可怖陣法,阻止災禍呢?”

阿南是海盜出身,並不理解他對這山河天下的眷眷之心,但見他堅定果毅,對自己的人生並不怨懟,反而迎難而上凜然無懼,心旌不由激**,道:“至少阿琰你以後的路,如今已經明朗。我想,隻要你能找到關先生設下的那些陣法,將陣眼中的青蚨玉取出,那麽你身上的毒刺便不會破碎,奇經八脈也就不會斷絕。或許……你能如傅靈焰的孩子一般,好好活下去!”

朱聿恒凝重點頭,道:“是,下一次,我們必定能趕在陣法發動、毒刺崩裂之前,將它們控製住,消弭於未然。”

阿南隔著火堆望著他,想說什麽,但最終欲言又止,沒有開口。

吃完烤魚,天色已暗。阿南教朱聿恒去外麵找了些樹枝草莖,用火熏燎掉小蟲和蟲卵,墊了兩個粗糙的小床。

朱聿恒將自己那件已經扯出了好幾個口子的外袍脫下,烘幹之後鋪在裏麵那張**。

天色已晚,他們編好樹枝攔住洞口,以免虎頭海雕夜間偷襲。

火掩得隻剩些微暗紅,在黑夜中慢燃。暗暗的山洞內草床草葉柔軟,就像一個暖和的小窩攏住阿南身形。她軟軟地趴在**,將臉靠在朱聿恒的衣服上。

幹草的清香,熏燎的焦味,海水的味道,還有……他身上的味道。

在空無一人的荒島上,他們在石洞中相依為命,他的氣息將她整個人攏住,讓她這麽厚臉皮的人,心裏也不由得生出一種怪怪的別扭感,難免心旌搖曳。

這墊在她身下的衣服,雖然在海水中浸泡了許久,濕了又幹,但那上麵熟悉的熏香味兒,似乎依舊淡淡存在。

她將自己的臉埋在臂彎中,想到他們剛見麵的時候,一起被關在困樓中,她也曾聞著他身上的味道,還在逃脫時奚落他:“熏的是什麽香?挺好聞的。”

不由自主的,阿南將臉埋在臂彎中,暗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