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33章 海上明月(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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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終於還是在他鋪好的草**睡下了。

幽暗火光之中,朱聿恒靜靜守著她,看著她再度閉上眼睛,半夢半睡。

他想起那條被她解開的浮筏,擔心潮水會將它衝走,便走出石洞,去海邊將它緊緊係好。

東方未明,天空墨藍。他望著海上孤冷的一輪明月,靜靜佇立了許久。

這一生中,他麵臨過數不清的極險局麵。北邊的戰亂、南方的災荒、朝堂的風雲、社稷的變故……天下之大,他從繁華兩京到荒僻村落,都一一在握,胸有乾坤。

可此時此刻,他真的沒有把握留住阿南,就像挽回一支已經離弦的箭。

難以排遣心頭的苦悶,下意識的,他握著手中日月,在清冷的月光之下,掌中光輝乍現。

在珠玉清空的共振應和聲中,一道道斜飛的光華,在夜空中穿插成道道星痕,聚散不定,燦爛無匹。

即使精鋼絲將指尖勒得生疼,即使麵前的虛空中並無任何來敵,即使他知道或許一切毫無意義,他依舊不管不顧,讓日月在自己麵前開出世間最絢爛的光彩。

在條條斜斜飛舞的光華中,驀的,朱聿恒猛然收緊了自己的手。

他握著收攏的日月,一動不動地站立在洶湧海潮之前。

潮水上漲凶猛,那些飛撲的浪尖已經堪堪打濕了他的衣服下擺。

錦繡外袍已經給阿南做床墊所用,他僅著單薄素縐,秋夜的海水撲在身上,顯得格外冰冷。

而這冰冷仿佛讓他頭腦更為清醒,他猛然抓住了腦中一縱即逝的瘋狂想法,哪怕隻是黑夜的蠱惑。

毫不猶豫的,他便轉過身,向著海雕所在的懸崖走去,大步涉過漲潮的沙灘。

他需要阿南,他絕不能放開阿南。

他迷戀這個生機勃勃一往無前的女子,那是照亮他黑暗道路的唯一一顆星辰。

所以,她一定要從竺星河那裏拔足,一定要屬於他。

天色漸漸亮了。

孤島的清晨,微涼的風中帶著清新的鹹腥氣息。沒有鳥兒的鳴叫,隻有潮起潮落的聲音,永不止息。

阿南一夜未曾安睡,隻在清晨的時候因為疲憊而略微合了一下眼,但未過多久便從夢中驚醒,再也無法睡著。

她從草**爬起,走到洞口,向下望去。

天邊,一輪紅日正將海天染出無比絢麗的顏色。

粉色天空中,五彩朝霞倒映在淡金色海麵之上,橘紅深紅淺紅紫紅品紅玫紅……無數絢爛顏色隨著海水波動,就如被打翻了的染料,隨著水波不斷湧動,每一次波浪的潮湧都變幻出新的顏色,呈現出令人驚異的豔麗。

在這絢爛的海天之中,她看見了站在海邊的朱聿恒,他正回頭深深凝望她。

朝陽在他的身上鍍了一層金紅顏色,蒙著絢爛光華。

阿南不知道他一夜不回,佇立在外麵幹什麽,難道是為了看海上日出?

“這麽早起來了?”不知怎麽的,阿南有點心虛。

或許是因為昨晚她不聲不響地逃跑,或許是因為阿琰埋於她掌心時那些曖昧的波動。

她看見阿琰微青的眼眶,明白他昨夜也與自己一樣,一夜無眠。

她走出洞口,剛在萬丈霞光中向他走了兩步,卻見他忽然抬起手,似是阻止她上前。

阿南不明其意地停下腳步,卻見他在逆光之中微眯起眼,凝視著她的同時,舉起了手中的一把小弓對準了她。

阿南愕然,卻見朱聿恒已經搭弓拉弦,眼看就要向她射來一箭,她當即後退了一步,下意識地抬起手臂,虛按在臂環之上。

朝陽已經躍出地平線,世界金光燦爛,暖橘的色調均勻渲染著海麵。

“阿南,看好了!”

他的聲音帶著疲憊沙啞,在灼目的光線之中,他鬆開手中弓弦,一支樹枝製成的箭倏忽向她飛來。

難道他因為生氣她昨晚要不辭而別,竟然要將她殺傷在這海島之上?

震驚之下,阿南望著這射來的箭,下意識地一側身,要避開它的軌跡。

出乎意料的,這支箭來得既慢且輕,根本沒什麽殺傷力。而且,就在它橫渡過小島,即將到達她的麵前之際,它的箭杆忽然在空中輕微一振,轉變了方向。

阿南大睜雙眼,目光定定地望著麵前這道射來的箭。

紅柳枝製成的柔軟箭身,經過了彎折之後,形成了一個極為微妙的弧度。它借助弓弦的力量向她射來,卻並不是筆直向前,而是在金光燦爛的空中劃出一個彎轉的弧度,斜斜飛轉。

然後,仿佛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驅動著它,讓它那斜飛的弧度變成了圓轉的態勢。它呼嘯著,以圓滿回歸的姿態,順著回旋的氣流重新轉頭向著朱聿恒而去。

如跋涉千裏終於歸家的識途老馬,不管不顧回頭奔赴。

彎曲箭杆回頭的一刹那,朱聿恒抬起手,將那折返而回的箭牢牢抓在了手中。

他凝望著她,被日光映成琥珀色的眼中,倒映著金色的天空,也倒映著她的身影。

他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向她走來,將那支回頭箭遞到了她麵前。

阿南定定地看著這支去而複返的小箭,許久,目光緩緩上移,抬頭看向朱聿恒的麵容。

晨風微微吹拂著他們的鬢發,而朱聿恒的手緊握著手中小箭,巋然不動。

“以前我曾在軍中遇到一個神箭手,他射出的箭可以繞過麵前的大樹,準確射中樹後的箭靶。因為箭杆如果比較柔軟的話,射出去後會在空中震**,出現一定的撓度,彎出一個微彎的弧形。”他緩緩地舉起手中粗糙的木弓,聲音嘶啞而鄭重,“阿南,我想證明給你看,開弓,並不一定沒有回頭箭。你曾奉為圭臬的道理,其實,都是可以推翻的。”

所以,他以島上的樹枝為弓身,搓樹皮為弓弦,做了一把小小的弓。

苦思了一夜,糾結於去留的阿南,望著麵前手握回頭箭的朱聿恒,眼中忽然湧出大片濕潤。仿佛眼前這片金光燦爛的大海太過刺眼,讓她承受不住心口的激**。

她的目光下垂,看到地下還有一堆彎曲的箭身,看來昨夜他試了很多次,才製出了這樣一支箭。

他不是嫻熟工匠,這把弓做得頗為粗糙,紅柳製成的小箭,柳枝細弱,又被刻意烤製彎曲,似乎也是一支不合格的箭。

可憑著這簡陋的材料與倉促的時間,他硬是憑著自己的雙手,為她製出了回頭箭。

“阿南,開弓會有回頭箭,撞到了南牆,那我們就回頭再找出路。射出去的箭能回頭,人生也有無數次改變方向的機會,走錯了一次有什麽大不了?不過是回到原來的起點,再出發一次,或許,你能到達比之前更為輝煌的彼岸。”

他握住她的手掌,將她的手指一根根輕輕掰開,將這支小箭輕輕的,又鄭重地放在她的掌心,低聲道:“現在,你是那個五歲的、未曾遇到任何人的小女孩。你不再虧欠他人,你回來了,以後你的人生,屬於你自己。”

阿南緊緊地抓著他的箭,眼中的灼熱再也控製不住,麵前的世界一片模糊。

她望著深深凝望自己的朱聿恒,任憑眼中湧出來的溫熱,全部灑在了這無人知曉的孤島之上。

在這一刹那,她忽然想,若是可以的話,她真想將之前十四年的委屈與錯誤全部斬斷,在此時此刻,潑灑入麵前這燦爛的海中,從此之後,再也不回頭留戀。

“若幫助我真的讓你為難的話,那你……就走吧,回到海上,永遠做縱橫四海快意人生的司南。”

阿南望著他,含淚遲疑著:“阿琰,我……”

話音未落,站在她麵前的朱聿恒身體忽然搖晃了一下,眼看著便向沙灘倒去。

阿南下意識抬手去挽他,卻不料他身體沉重灼熱,重重倒下去,她倉促間竟被他帶得跌坐在了沙灘上。

海浪濤聲舒緩,她身旁的朱聿恒卻呼吸急促淩亂,意識也顯得昏沉。

“阿琰?”她看見他臉上不自然的紅暈,心下遲疑,抬手一摸他的額頭,竟然燙得嚇人,不由大吃一驚,“你怎麽了?”

朱聿恒強行睜開眼睛,想說什麽,卻隻勉強動了幾下嘴唇,不曾發聲。

阿南的眼睛下移,看到他素衣上的斑斑血跡,立即將他身體扳過來。

隻見他那原本已快要痊愈的傷口,如今不但重新撕裂,而且後背還新添了好幾道鷹爪深痕,血肉模糊,觸目驚心。

“怎麽回事?是那幾頭海雕?”

“你昨晚丟在沙灘上的物資,被它們盯上了,我怕你重新搜集又要耽擱行程,所以……可是我昨夜脫力了,黑暗中吃了虧……”朱聿恒聲音沙啞模糊,勉強抬手指著礁石旁,“東西在那兒,你趁著潮水,出發吧。”

阿南沒有理會他所指的方向,她隻抬手撫摸他熱燙的額頭,哽咽問:“我一個人走,然後把你丟在島上等死?”

朱聿恒沒說話,因為發燒而帶上迷茫恍惚的眼睛盯著她,許久也不肯眨一下眼。

阿南抱緊了他,想象著阿琰獨自坐在淒冷海風中,帶著這樣的傷,一遍遍給她製作回頭箭的情形,心口悸動抽搐。

費盡全力築起的堤壩,終究在這一刻徹底垮塌,她再也無法狠下心拋棄他離開。

“我不走。我會陪你去玉門關,去昆侖,去橫斷山……我們一起破解所有陣法,找出對抗山河社稷圖的方法!”阿南睜大眼睛,透過模糊的視線,緊緊盯著懷中的他,像是要透過他的麵容,徹底看透他的心,“可是阿琰,你不許騙我,不許傷害我。我想走的時候,就能自由地走。”

她不知道自己是舍不得這片遼闊的大陸,還是舍不得那些出生入死的過往。

抑或,她是舍不得自己雕琢了一半、尚未完成的作品——

從三千階跌落的她,是不是,能將自己的未來寄托到他的身上,讓這世上的另一個人,成就她當初的夢想?

“好。”她聽到他低低的,卻不帶半分遲疑的回答。

而他也終於得到了她的回答,就像是這片海天中最美好的誓言:“那我們,一起走。”

相連的浮筏,終於一起下了海。

他們在海上漂流,觸目所及盡是無邊無際的藍色。天空淡藍,海麵深藍,夾雜著白色的雲朵與浪花,單調得眼睛都發痛。

幸好他們有兩個人,也幸好朱聿恒身體強健,在阿南的照顧下很快退了燒,恢複了神誌。

在漫長的漂流中,阿南抓魚捕蟹,照顧他的同時,也會逗弄逗弄偶爾經過的海鳥又放飛。

朱聿恒精神好的時候他們就隔著浮筏聊一聊天,口幹舌燥的時候就躲在草墊下避日,互相看看彼此也覺得海上色彩豐富。

阿南最擅掌握方向,他們一直向西,前方海水的顏色越來越淺,沙尾越來越密集。

這是大江以千萬年時間帶來的沙子堆積而成,他們確實離陸地不遠了。

白天他們隨著太陽而行,而夜晚的海上,總是迷霧蔓延。周身伸手不見五指,世界仿佛成了一片虛幻,隻有身下浮筏隨著單調的海潮聲起伏飄**。

有時候沉沒在迷霧之中,朱聿恒會忍不住懷疑,阿南真的隨著他回來了嗎?

這一切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會不會從頭至尾隻是他在海上漂流的一場幻覺?

於是半夜猛然醒轉的他,總是偷偷借著日月的微光,去看一看另一個浮筏之上,阿南是否還在。

——幸好,她每次都安安靜靜地伏在草墊上,確確實實地睡在他數尺之遙。

“阿琰,你老是半夜偷偷看我幹嘛?”

終於有一次,他被阿南抓了個現行,而且還問破了他一直以來鬼鬼祟祟的行為。

朱聿恒有些窘迫,掩飾道:“我聽說海裏會有巨獸出沒,尤其周圍全是海霧,我們得防備些。”

“我們漂流這幾日,已經是近海了,哪會有海怪。”暗夜中傳來阿南一聲輕笑,她坐了起來,聲音清晰地從迷霧彼端傳來,“再說了,海上奇奇怪怪的東西也太多了,其實都隻是巨鯨、大魚之類的,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兩人沒了睡意,又在這迷霧中飄**,不自覺都往對方的浮筏靠近了些,開始閑聊一些無意義的事情來。

“阿琰,回到陸上後,你第一件事要做什麽呀?”

“唔……洗個熱水澡吧。”朱聿恒抬手聞了聞自己的衣服,一股濕漉漉的鹹腥海水味,“你呢?”

“我受不了生魚和淡菜了,你要請我吃遍大江南北!”

聽著她惡狠狠的口氣,朱聿恒忍不住笑了:“好,一起。”

“那我要吃順天的烤鴨,應天的水晶角兒,蘇州的百果蜜糕……”她數了一串後,又問,“那阿琰,你要去吃什麽?”

他停了片刻,聲音才低低傳來:“杭州,清河坊的蔥包燴。”

阿南心口微動,手肘撐在膝蓋上,在黑暗中托腮微微而笑:“嗯,我也有點想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