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北地胭脂(1)
日光透欞而來,打在朱聿恒臉上,阿南抬眼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燦然麵容,呼吸滯了一瞬。
他貼得如此之近,她可以清晰看到他眼中倒映著的自己麵容,那上麵寫著的,豈止不高興,甚至看起來有些氣惱似的……
可她為什麽不高興呢?她又有什麽立場不高興呢?
阿南別開臉,哼了一聲,說:“反正我看你挺高興的。”
朱聿恒在她身旁坐下,他坐姿筆挺,與她那懶散模樣形成鮮明對比,可他口氣卻一反常態,不太正經:“有什麽可高興的,我並不想與一個鬼魂一起在草原上遊**,彎弓射雕更不行。”
阿南正想奚落他一下,腦中“鬼魂”二字忽然閃動,讓她錯愕地睜大了眼睛:“什麽?”
“北元確實送了王女過來和親,可我不會答應,聖上也不打算指婚給我。”
阿南對於這些皇家的彎彎繞不太了解,眨眨眼,問:“那北元王女送過來,是要嫁給誰的?”
朱聿恒朝她笑了笑,隻是笑容已經不再輕鬆。
聖上當時對他所說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
“聿兒,你大概猜得到,北元送這個王女過來,是想與你結親的。”
朱聿恒哪能不知道。畢竟,如今皇室中適婚又未婚的,第一個便是他。
“但你是未來天子,若朕讓你娶個異族女子,怕天下人聯想到秦王故事,反而於你不利。因此北元使者來訪時,朕雖應了兩國之好,但隻跟他們說,會從兒孫輩中擇優而配,定不會委屈了王女。”皇帝打量他的神情,又道,“朕五伐北元,如今他們王庭退避,民生凋敝,就連攝政王都是我朝扶持的,這王女如何安置,北元料來也不敢說什麽,隻是……”
他的目光,定在朱聿恒身上許久,沉吟著,似難開口。
朱聿恒尚在思索話中之意,卻聽聖上又緩緩道:“隻是聿兒,朕希望你能為你爹娘,也為朝廷,盡快留下一個孩子。”
朱聿恒胸口一慟,不知是絕望還是悲哀的一種涼意劃過他的心口,讓他喉口哽住,良久無法言語。
“朕並不是不相信你。朕知道你必能成功自救,並且為天下帶來福祉。朕也會調撥你所需的全部兵馬、人手、物資,傾力襄助你破解這山河社稷圖。”皇帝輕撫他的背,低聲道,“可是聿兒,咱們祖孫倆不能打無準備之戰,也總得做好最壞的打算。朕希望,你能盡快為我朱家留下血脈,相信孩子一定會像你一樣聰慧卓絕,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這一貫剛強酷烈的老人,講到此處,終於氣息凝滯,難以為繼。
朱聿恒雙手緊握成拳。他緩慢的,卻無比堅定地搖了搖頭,答道:“不必。若上天注定我無法擺脫這厄運,我又何必非要留下些什麽?難道陛下和我父王母妃,需要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來昭示我曾經來過這世上?”
皇帝下巴繃緊,不讓自己流露出帝王不該有的悲慟,可那緊盯在孫兒身上的哀憫目光,卻終究出賣了他。
朱聿恒隻能默然咬一咬牙,假裝沒看見祖父的哀痛,道:“還不如,讓我抓緊這最後的機會,竭盡全力去做我需要做的事情,縱然功敗垂成,孫兒亦會坦然受之,不留任何遺憾。”
見他如此堅持,皇帝隻能別過頭去,道:“既然如此,那你便放手一搏吧。”
朱聿恒重重道:“是。”
在他退出時,聽到祖父和緩又冰冷地說:“聿兒,或許你可以再考慮一下。比如,你遇上了心動的女子,又或許……一個孩子會成為一條適合的鎖鏈。”
令他心動的女子,就在咫尺。
他曾遙望的遠天鷹隼,需要一條更強韌的鎖鏈。
可他望著麵前的阿南,想著祖父的話,胸中那因為她而湧起的歡喜甜蜜卻漸漸變成了微麻的痛楚。
而阿南卻不饒過他,問:“所以北元王女呢?你說的鬼魂又是怎麽回事?”
“北元王女死了,就在進入玉門關時。”朱聿恒不願讓她思慮,便幹脆利落道,“雖然我絕不會娶她,但她是為兩國交好而來,如今北元邊境異動,她又在進入我朝疆域之後離奇死亡,對朝廷來說,此事委實十分棘手。”
“離奇死亡?”見朱聿恒都說離奇,阿南不由皺起眉頭,也難免有些好奇,“有多離奇?”
“她在敦煌城外遭遇了一場暴雨,然後,在那場暴雨中,被天雷擊中,焚燒而死。”
阿南“咦”了一聲:“在敦煌城外被雷電擊中的,不是卓壽嗎?”
“對,這就是最離奇的地方。同樣的一場雷雨,同樣的敦煌城外,卓壽在城南,王女在城北,兩個人同時在十月的西北荒漠,被天雷擊中焚燒而死,你說,這豈不是咄咄怪事?”
阿南眼睛都亮了,道:“這豈止是怪事啊,簡直是大怪事!而且,怎麽這麽巧就在我們要去的敦煌呢?”
她向來是不怕出大事、就怕事不大的性子,一聽到這詭異古怪的事件,當下就想要拉著朱聿恒奔赴敦煌。
“趕緊收拾吧,我們快點出發!”
一路向西而行,景色越見遼闊,山川也愈見荒涼。
十一月初,江南尚是寥廓清朗之時,西北卻已是萬木凋盡,寒風如刀。
車隊在官道上前行,阿南雖然怕冷,卻更不耐車中沉悶,時不時騎上馬,在荒原上馳騁一會兒。
穿過蒼茫碧藍的湖邊,飛雪落在狐裘上。她跑得太快,把車隊拉下太多,正在路口等得不耐煩,正打算回馬去找他們時,一抬頭卻看見朱聿恒騎著馬,身後帶著十幾騎人,過來尋她了。
她策馬向著他馳去,與他並轡而行,望著前方綿延無盡的山丘,感歎道:“阿琰,我從未見過這般遼闊景象,和海外、和江南、和中原,都太不一樣了。”
“西北的風貌,自然與他處都不相同。”朱聿恒隨祖父北伐時曾來過這裏,他以手中馬鞭直指前方,道,“等出了這大片胡楊林,穿過小片荒漠,便是敦煌了。敦煌依龍勒水而建,周圍有鳴沙山、月牙泉,是絕好的地方。”
身後車隊還未趕上,兩人騎著馬,慢慢沿著官道而行。
出了禿枝蕭瑟的胡楊林,前方果然一片坦**平原,枯木零零散散站在寒風中,野草荒丘一片寂寥。
“我看這敦煌往西百裏開外,好像全是荒漠。你說,哪裏會是青蓮綻放之處呢?”阿南催趁□□馬匹,沉吟道,“難道是月牙泉的水裏,養著蓮花?”
朱聿恒搖頭,肯定道:“月牙泉是沙漠中一泓清泉匯湧而成,岸邊倒是長著一些花草,但蓮花難合此間氣候,泉中並未種植。”
“也不知道這次的陣法,會隱藏在何處,如何布置……”阿南與他勒馬望著麵前大片荒原,他們都沒說出口,但心中不約而同都浮起傅準提過那個暗示——
或許,隻有竺星河的五行決,才能在這大片荒漠之中,找到那青蓮綻放之處吧?
黃沙荒草平原彼端,敦煌遙遙在望。
朱聿恒與阿南一路西行,就在距離敦煌不遠時,發現前方官道兩側揚起灰塵,似有行人奔馬,混亂不已。
朱聿恒拿千裏鏡看了看,正在沉吟,阿南問了聲“怎麽了”,拿過他手中的千裏鏡一看,頓時冒火不已。
隻見一群衣衫襤褸的民眾,正被一群官兵驅趕著往前走。那群百姓個個麵有菜色,凍餓得走路都搖搖晃晃的。可後麵官兵如狼似虎,哪管他們走不走得動,見誰落後了一步,手中馬鞭刀背便沒頭沒臉落在他們身上。
阿南千裏鏡轉了個角度,正看見隊伍中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腳下趔趄,摔倒在了地上,後方一個士兵立即揮起馬鞭,劈頭蓋臉抽下,打得他小臉上血痕綻裂。
阿南氣炸了,把千裏鏡丟給朱聿恒,一催□□馬,立即向著下方俯衝而去。
正在鞭撻災民的士兵們聽到噠噠急促馬蹄聲,抬頭一看,塵煙之中一騎快馬疾馳而來,直奔向那個正在抽打孩子的士兵。
那士兵們看著奔馬,還未來得及反應,麵前忽有個人影從道旁撲出,趁著他們在看阿南,抱住小孩退離了他們可及的距離,指著士兵們怒問:“你們這群混蛋,憑什麽對個孩子下這麽狠的手?”
阿南尚未到跟前,見孩子已經被人所救,不由詫異打量了一下這人。
原來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濃眉大眼,長相倒是端正,但衣衫蔽舊灰頭土臉,看來不過是個普通的農家後生。
士兵見是個鄉下少年,頓時冷笑一聲,不由分說揮鞭也向他打去:“軍爺奉命清理這些礙眼的災民,哪來的野小子敢妨礙公務?滾一邊去!”
那少年抱著孩子不放,身手靈活地閃身避開他的鞭子,腳步輕旋,甚至還轉到了他的馬後。
那士兵跟著他的身影反手一鞭子抽去,隻聽得一聲痛呼,旁邊一個士兵捂著臉狠狠踹了他一腳,怒罵出來:“老四你個王八蛋,你打我?”
持鞭士兵挨了他一腳,氣急敗壞:“媽的,我打的是那小子,鬼知道你幹嘛站後頭?”
“你也知道我站在你後頭?你不長眼啊?”
兩個士卒都是暴怒,掄拳一起去打少年,卻見眼前一花,少年那尚未長壯實的身形跟泥鰍似的,往旁邊一扭,隻聽得砰砰兩聲,又有兩個士兵捂著臉哀叫出來。
原來這少年古怪刁鑽,不知何時又將他們打來的雙拳往後方引去,打中了其他兩個士兵。
那兩個士卒無端受害,頓時怒不可遏,許是素日有隙,反手就去打動手的士兵,乒乒乓乓扭打成一團,場麵一片混亂。
而少年抽空脫出戰隊,放下孩子就跑。災民中一個婦人早已淚流滿麵,趕緊撲出去將孩子緊緊摟住,抱著他不敢撒手。
阿南眼睛都亮了,她順著少年的身影往看,眼見他快要跑上小道逃脫了,卻見路邊一匹馬竄出,一蹄子撅向他的麵門,馬上人手持長刀,當頭便向少年劈落。
少年身形一矮,立刻從他的馬下鑽進去,手腳一收就抱住了馬肚子,在避開馬蹄的同時,也讓對方的刀硬生生劈向了馬脖子。
刀到半途,收勢不住,眼看便要割破馬脖。馬上人也算是機變極快,長刀脫手卸掉去勢,僥幸隻拉了一道口子,未曾將馬砍傷。
□□馬一聲慘嘶,痛得蹦跳起來,馬上人差點被甩出去。正當他緊揪住馬鬃維持身形時,緊抱住馬肚的少年在馬下將身一**,一腳狠狠踹向他的肚子。
馬上人身形未穩,頓時被他踹得重重摔落於地。
少年一閃身便騎上了馬鞍,抬腳狠踢馬腹。吃痛的馬兒頓時帶著他往前急奔,轉眼便衝入了一片雜樹林,消失不見。
這一下兔起鶻落,少年短短片刻之間救孩子、亂陣腳、傷頭領、劫馬逃離,一氣嗬成行雲流水,讓阿南看得心裏大快。看著滾了一地呼痛的官兵們,她忍不住哈哈大笑出來。
在少年那裏吃癟的官兵們怒不可遏,那個馬匹被劫的頭領更是目眥欲裂,從地上爬起來瞪著她,暴怒喝問:“哪來的野丫頭,敢在這裏喧嘩?”
阿南笑得更開心了:“怎麽,你輸得,我就笑不得?”
“呸!”頭領吐了口帶血的唾沫,指著阿南怒道,“這女人古怪刁鑽,我看必是青蓮宗妖女,來人啊,把她拿下!”
“嗬……”阿南冷笑一聲,催促□□馬往前踏上一步,左手虛按在右臂之上,隻等著他們上前來,給每人臉上留個紀念。
身後朱聿恒已經率人趕到,見對方要攻擊阿南,立即抬手示意。
身後眾人立即弓箭上弦,齊齊對準正要撲上來的兵卒們。
朱聿恒一路身著便服,又隻率韋杭之等十數人脫離了大部隊,是以那群官兵並不知道他們身份。那頭領在敦煌山高皇帝遠,儼然是當地一霸,何曾有人在他頭上動過土,當下咆哮著催促手下士兵:“上!都給老子上,殺光這群反賊……”
話音未落,他隻覺喉口衣襟一緊,整個身體不聽使喚,筆直地摔了出去。
是阿南的流光已出手,倉促之間他根本來不及回應,便撲向了沙地之中。
總算是縱橫疆場的人,他手在地上一撐,雙膝一頂,好歹避免了摔個狗吃屎,但那手腳撐地的姿勢,赫然是屈膝趴在了那群災民麵前,結結實實地來了個跪拜大禮。
災民們饑渴疲憊,見這凶神惡煞模樣的大官跪在麵前,尚在木然,隻有朱聿恒身後傳來噗嗤一聲,打破了此時的沉寂。
發笑的人正是廖素亭,他一邊憋笑,一邊朝阿南豎起大拇指。
那頭領咬牙切齒,爬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灰,正要反撲之際,後方煙塵滾滾,諸葛嘉已經率眾趕到。
“馬允知,你好大的膽子!”
諸葛嘉當年率神機營隨聖上北伐,那馬將軍是見過的,見他嗬斥完自己後,立即便躍馬於朱聿恒身旁,與韋杭之形成翊衛之勢,頓時嚇得變了臉色。
看這陣容架勢,必定是聖上西巡的先遣隊到了。而連京畿神機營的諸葛嘉都要回護的人,那身份自然不言自明……
他心驚膽戰,趕緊示意士兵們收好武器列隊肅立,上前來對他們行禮:“敦煌遊擊將軍馬允知見過列位大人!”
絲路遷移,邊關變易,敦煌如今地位衰微,與關西七衛聯係亦不緊密,隻是個羈縻衛所,設了馬允知這個遊擊將軍,雖是一地長官,但跟諸葛嘉這樣的京中大員自然是天上地下。
“諸位大人大駕光臨,怎麽不派人來知照一聲,敦煌衛早盼著替各位接風洗塵……”說著,馬允知又恭恭敬敬地朝朱聿恒賠笑,向諸葛嘉打聽,“不知這位大人是?”
剛剛還凶神惡煞,如今一下子已經俯首帖耳,這變臉的功力讓阿南歎為觀止。
諸葛嘉根本不理會他的問話,隻看向朱聿恒,等他示下。
朱聿恒看著那群災民,問:“馬將軍?”
馬將軍見諸葛嘉都要看他臉色,再一想到這個年紀這個氣派,全天下符合的人大概隻有那一位了,頭皮頓時一麻,說話也結巴了:“是、是,下官遊……遊擊將軍馬允知。”
“為何縱馬驅趕災民?”
馬允知忙道:“回稟大人,下官接到京中公告,陛下將於近日西巡,或會途徑敦煌。下官考慮到這些災民自外地流浪而來,身份難以查明,而且近期青蓮宗又在各地興風作浪,是以趕緊帶人清理掉這些閑雜人等,以免驚擾陛下西幸,確保萬無一失。”
他這一番話說得誠懇,朱聿恒卻絲毫不為所動:“自黃河水災後,朝廷雖大力賑災,但多有災民流散於各地。京中早已發布公告,各地需妥善安置災民,尤其不可造成凍餓情形,更應派遣人手及時查清籍貫,護送歸籍。”
說著,他抬手指向那群形容淒慘的災民,問:“你們就是這樣安置的?是沒有接到旨令,還是把朝廷旨意拋在了腦後,將黎民百姓視為累贅,一意驅趕出己方之境,隻求無過,以免累及自己前程?”
馬允知慌忙辯解道:“下官隻是……隻是想將他們遷到城外,到時會命人安頓好的。”
朱聿恒厲聲問:“如何安頓?你身為將軍,親自率人縱馬驅趕,鞭笞毆打,強迫災民們遷往這荒野中,要讓他們活活凍餓而死,這就是你的安頓之法?”
馬允知不敢再辯解,隻能戰戰兢兢垂頭道:“下官知錯,是下官考慮不周,待回去後,定會好好籌劃安置災民之事,務必妥當,請大人放心!”
眼見朱聿恒親自出馬,阿南知道此間事情已定,便打馬向他湊近,使了個眼色道:“我去旁邊溜達一下,遲點咱們在敦煌驛碰頭。”
朱聿恒哪會不知道她的用意,看向少年消失的雜樹林,詢問地望她一眼。
“那位小弟弟身手了得,而且我對他的路數很有興趣。”她朝他一笑,丟下一句,打馬就走,“走啦,等我回來後再跟你詳細說!”
她說走就走,朱聿恒唯有無奈目送她身影飛馳而去。
身後廖素亭無奈而笑:“南姑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這都快到敦煌了,她怎麽又一個人跑了?”
“這有什麽好奇怪的。”身後傳來傅準輕咳的聲音,輕笑道,“南姑娘生性不拘小節,又最愛少年郎,何況這少年身手如此出色,自然要趕去結交。”
薛澄光隨行在他左右,聞言低低嘟囔道:“可不是麽,當初她在拙巧閣當階下囚,手腳都斷了,可遇見閣中清俊的弟子時,還要多看兩眼呢。”
廖素亭嘴角都抽抽了,明知千不該萬不該,可他還是難以控製自己,偷偷打量了一下皇太孫殿下的臉色。
朱聿恒望著阿南背影,心下忽然想起,第一次見麵時,阿南就受了胭脂胡同的姑娘們攛掇,撒歡跑來偷窺他。
可有什麽辦法呢,她本就是這樣的阿南,在這世上隨心所欲地生長,如一棵蓬勃的大樹,不可能移栽到世俗的花盆中,受其拘禁。
“走。”他無奈地目送阿南追著那少年遠去,撥轉馬頭,打馬便向敦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