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46章 龍戰於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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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聿恒自城牆上走下,來到他的身旁,俯身看向下方穿井。

下麵是一片無聲無息的黑暗。

他抬眼看向傅準,聲音冷冽:“怎麽回事?”

“南姑娘一意孤行,不顧我的阻攔,要下去看看下方。”傅準神情淡然道,“她剛下去,好像還沒什麽動靜,提督大人看,是否需要找幾個人進去接應一下?”

朱聿恒略一沉吟,回頭看向身後眾人:“墨先生。”

後方一個中年男人應了一聲,既然知道下方有問題,侍從們立即布好繩梯,準備下去。

沙漠之中一陣喧鬧,未免塵土飛揚。傅準抬手輕撣吉祥天羽毛上的薄灰,對著檢查隨身物品的墨先生微一頷首:“墨先生,我聽著下方動靜不大,而且南姑娘下去不過一瞬,若是有異,想必下方的機關非同小可,務必小心。”

墨長澤是現任的墨家钜子,雖然自秦漢以來墨家已衰落,但千年傳承一脈綿延自然非同小可。

他身材高大長相粗豪,一身布衣滿是風塵,性格卻十分謹慎細致,向傅準問明了阿南的火折子所去方向之後,在地上比劃預計好,才順著繩梯攀爬下去。

腳一觸地,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朱聿恒也隨之下來了。

皇太孫殿下用的火折子,是阿南在路上替他做的,與她在楚家用過的那個是一套,光亮無比,照得井下亮如白晝。

方才他站在城牆之上,眼看著阿南跳進去,可如今他們所處的井底,隻有直上直下的丈許方圓,而且早已被砂石填埋了大半,甚至因為上方的隱約振動,沙子還在不斷細細下泄,似要將這口枯井填滿。

墨長澤皺眉叩牆道:“若按照傅閣主的說法,南姑娘下來時這裏還是有通道的,甚至還向著這邊而去……這須臾之間無聲無息便轉了環境的,究竟是什麽機關?”

朱聿恒聽著他叩擊的聲音,將耳朵貼在上麵聽了聽。

他的分辨能力極強,曾在水下石壁後準確聽出一個破損的細微機括。

可深而長的穿井將地下一切聲響全部混雜在一起,連同流沙的聲音一起轟擊他的耳膜,無論他如何凝神傾聽,終究一無所獲。

他隻能對墨長澤道:“這沙漠土壁裂痕無數,怕是每一條的後麵都有可能是藏著機關的所在。墨先生,你們墨家絕學‘玄如一’不是能將所有機關化繁為簡,抽取軸心理念迅速擊破嗎?不知這些紛繁複雜的跡象,你是否有頭緒?”

“我試試吧。”墨長澤說著,從袖中抽出自己隨身的一個物事,抬手按下機括。

那是個黑色圓筒,隨著他手指微張,倏忽間風聲響起,四隻黑鐵守宮從中驟然飛出,深深紮入四壁,攀附於沙壁之上。

朱聿恒知道這便是墨家的“兼愛”,他以火折照亮它們,隻見巴掌大的黑沉沉鐵守宮的五爪紮入土壁之中,紋絲不動。

見他關注兼愛,墨長澤在他身後解釋道:“這守宮看來是死物,但其實由三百六十五個細小零件組成,對於所接觸之物極為敏感。南姑娘被困地下,我們既辨不清方向,不如讓它們代替我們感受振動,去查看地下有何異動吧。”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示意上方將流沙遮擋住,維持下方井中的靜寂。他手中火折的光定在守宮的身上,隻見它們一動不動,哪有半分敏感的樣子。

目光緊盯在它們身上,他想著阿南如今被困於地下,不知情況如何,那握著火折的手雖然還穩定,可心下卻已被湧起的恐慌感填滿。

沒事的,阿南強悍無匹,每至絕處必能逢生,此次定然也不例外。

雖然這樣想,但看著伏於壁上一動不動的守宮,再看周圍還在無聲無息向下傾瀉的流沙,他還是覺得這短短的時間難捱極了。

就在這一片寂靜中,被火光照射的一隻守宮,忽然微微動了一下。

朱聿恒立即舉高手中火折,照向東南方向那一隻。

隻見守宮的一隻爪子在沉凝的土壁之上,微微地動了動,隨即,體內精細的三百六十五個零件被這極小的動作帶動,緩緩開始運轉,在他們的注視下,這隻黑沉沉的守宮,向著斜下方爬出了一步。

墨長澤立即將其餘三隻鐵守宮抓起,安放在東南這邊的土壁之上。

守宮的爪子緊緊附在壁上,探查土層之中任何人都無法察覺的微震異動,直至四隻守宮都微不可查地挪動著,向同一方向緩緩地移動了分寸,墨長澤才以手指在土層上斜斜畫了一個十字,道:“左為經,右為緯,上為深,下為廣,守宮三寸,幅距千倍,所以機關陣所發動之處應為……”

他說著,正曲指在算方位與距離,卻見朱聿恒已將手中的火折迅速合上,足尖在土壁凹處一點,抓住繩梯便已翻身上了地,對著侍衛們喊了一聲:“素亭,讓楚先生過來。”

廖素亭應聲而出,趕緊跑到城牆之外去尋找楚元知。

墨長澤從穿井中爬出時,卻見皇太孫殿下已經疾步向東南方走去。看著他果斷的身影,墨長澤心下遲疑,那麽龐大複雜的計算,他以為殿下上去後是要召集幾個術算高手確定方位的,結果他卻是直接便向著前方走去了?

這世上,真有人能具備如此可怕的算力,在一瞬間便憑借“兼愛”而準確定位到自己要搜索的地方?

尚未等他回過神,楚元知已經在廖素亭的引領下,小步追上了朱聿恒。

日頭西斜,大漠沙丘被照得一半蒼白一半陰黑,拖出長長的影子。

朱聿恒背對著日光,以腳步度量距離。事情雖緊急,但他下腳依舊極穩,挺直的脊背,紋絲不差的步幅,在走到第一百七十六步之時停了下來,他抬手示意楚元知過來。

“正下方八尺四寸,以我所站處為中心,方圓四尺二寸。”他以腳尖在黃沙之中畫出大致範圍。

楚元知提過隨身箱籠。他於雷火一道獨步當世,雖然雙手顫抖不已,耽擱了一點時間,但分量早已熟稔於心,控製得極為精準。

引線布好,所有人退後,捂住耳朵。

出乎眾人意料,爆炸激起的沙塵並不大,聲音更是沉悶。楚元知將炸藥埋得很深,摧毀的是八尺以下的地下機關,而且下方應該有空洞之處,使得氣浪被分散了力量,並未將所有砂礫噴揚至上方。

待塵沙落定,硝煙尚且未散,廖素亭便已一個箭步率先衝出,走到被炸開的地方朝下方看去。

朱聿恒找的位置準確,楚元知炸得深淺精準,黑洞洞的下方,被剝離了砂石土層,赫然顯露出枯幹的水道,下方顯然是個廢棄的暗渠。

此時暗渠已經坍塌,露出幾根折斷的石柱與木料。在彌漫的煙塵之中,他看見一道人影正向這邊衝來,身後是洶湧流瀉的黃色巨浪——

那黃色的巨浪,攜帶著滾滾的煙塵,如夭矯的巨龍,自穿井水道的彼端疾衝而來,張大猙獰的巨口,要吞噬前方那條奔跑的人影。

他尚未看清那條即將被黃龍追上的人是誰,耳邊風聲一動,身旁的皇太孫殿下已經抄起了旁邊侍衛的一杆長槍,躍下了被炸開的缺口。

他愕然叫了一聲:“殿下!”

而後方的眾人沒看到下方的情形,更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見朱聿恒居然躍入了正在隱隱震動的下方,趕緊一擁而上,觀察下方情形。

黃色巨龍已經奔湧得更近,那並不是水流,而是滾滾沙流匯聚成,不知受了後方何種驅動,沙龍奔流的速度狂暴如風,而在它之前狂奔逃生,正是阿南。

她奮力奔跑,讓所有人掌心都攥了一把汗,因為他們一眼便可看出,即使她用上了拚命的速度,可後方的沙流已經追上了她,有好幾次,她的腳踝已經被流沙堪堪吞沒。

而躍下幹涸水道的朱聿恒,正盡力向著她奔去,仿佛沒看到她身後那足以吞沒一切的黃沙,不顧一切地撲向她。

看見殿下這殉身不恤的決絕,韋杭之頓時肝膽欲裂。他隨之跳下水道,拔足向他們狂奔而去,企圖以自己的身軀為殿下擋住那滾滾沙流。

枯水道並不長,仿佛隻是刹那之間,沙流、阿南、朱聿恒,在同一點交匯。黃沙噴薄蔓延,即將淹沒他們的那一刻,朱聿恒高舉手中長槍,奮力將它穿進了後方的黃沙之中。

七尺二寸的鋼槍,徹底淹沒在黃沙之中,發出了尖銳而混亂的怪異聲響,金鐵交鳴,令所有人耳朵刺痛。

而就在他手中鋼槍脫手的那一瞬間,阿南雙臂展開,緊緊抱住了麵前朱聿恒,借著自己向外俯衝的力道,卸掉他往前疾奔的力量,帶著他向前方狠狠撲去。

後方緊追的沙流將鋼槍徹底絞入,吞沒得隻剩一個槍尾,但也因此被卡死,砂礫傾瀉而下,再也沒有那種席卷的力道,散落在了水道中間。

阿南的衝撞,使朱聿恒避免了前衝被沙流卷入,但也因為力道太過迅猛,兩人失去了平衡,抱著在地上骨碌碌滾出好遠,才撞在水道土壁上停了下來。

水道斷口處,所有看著他們在這驚心動魄的一瞬間逃生的眾人,都感覺胸臆受了劇震,望著緊擁在一起的兩人,久久無法發聲。

唯有傅準靜靜盯著他們,麵容愈顯蒼白冰冷,白得幾近透明的手無意識地攥著吉祥天的尾羽,任由那些華美鮮豔在他的指縫間變得淩亂不堪。

距離阿南與朱聿恒最近的韋杭之幾步趕上前,聲音因為惶急與震驚而變得嘶啞:“殿下,您……沒傷到吧?”

朱聿恒與阿南都是一頭一臉的沙土,全身隱隱作痛,動作也格外遲鈍,一時竟無法分開。

許久,是阿南先喘過一口氣,抬手拍了拍他的後背,問:“阿琰,你沒事吧?”

“沒……”他聲音嘶啞,終於回過神來,慢慢放開了緊抱著她的雙臂,撐著土壁勉強坐起來。

阿南抬抬手腳,發現自己還是囫圇個的,欣慰地笑了出來。可惜她此時臉上糊滿黃土,笑起來十分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