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74章 幽都夜語(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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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我要回去了。”一向再剛強不過的她,此時終於無法掩飾喉口的哽咽聲,氣息顫抖。

“我要回到海上,回到我的家,遠離這片大陸。在天與海之間,那個不懂是非善惡,冷酷無情掃除所有阻礙的女海盜……那才是我,才是司南。”

竺星河的手僵在半空,他定定地望著她,卻始終沒有收回自己的手:“你是介意方姑娘嗎?別擔心,她不會影響到我們。你在我心中,永遠比所有女子都重要。”

阿南沒有回應他,隻木然聽著他的溫柔言語。

“阿南,我珍視你,很想給你世上最好的一切。可我麵臨的人生太過凶險,所以我遲遲不願與你定下婚約,也不肯將我所有的計劃與目標對你和盤托出。因為我擔心,若我以此綁住了你,以後我有萬一,定會牽累到你,讓你無法再回到那個自由強悍的阿南……你,明白嗎?”

他如此懇切地剖析自己心意,溫柔話語在這凶險如惡魔雙眼的陣前隱約回**,竟似帶上了一些恍惚的纏綿。

可阿南沉默地望著他,輕微卻堅定地搖了搖頭,說:“我離開你,不是為了方碧眠,更不是因為你不肯娶我、覺得你不喜歡我。而是因為……

“公子,你不再是我心中那顆星辰,我們也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了。”

竺星河溫柔的眼神中,陡然閃出一絲鋒利眸光,方才還溫柔的聲音也變得冷硬起來:“我們一起在海上共患難,你跟我回歸故國時未曾有過半分猶豫,怎麽事到如今,我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了?”

“因為我回頭了。我……不想再做一把刀,一頭鷹,一個為他人而搏命的我。我是司南,我是我。”

她抬手按在最後一個“我”字虛弱下拖的筆畫上,深深呼吸著,倔強而固執。

公子終於攥緊了空空的手,望著麵前這神情堅毅的女子,抿唇氣息急促。

“好,你做你自己。”許久,他才生硬地丟下一句,轉而看向梁壘,“我們走。”

阿南才知道,原來他們一開始就準備由竺星河與梁壘一起破陣。

竺星河身法糅合了五行決,天下無人能出其右。而梁壘的身法出自九玄門,由傅靈焰帶到青蓮宗,他又專精於騰挪縱橫之術。若說照影的話,他們二人自然是合適的搭檔。

竺星河走到左邊洞口,準備好要入陣。

梁壘瞥向阿南,顯然還在戒備,怕阿南在他們進去後動什麽手腳。

“別擔心,阿南不會對我下手。”竺星河語音低沉而篤定,隻望了站在洞邊的阿南一眼,口中已經默數一二三。

三字乍出口,兩人身形微動,已經同時向著裏麵躍去。

阿南站在洞口一側,看著他們身影消失在其中。

手中的火折已經即將熄滅,周圍一片寂靜。阿南撿起侍衛們留下的火把點燃,聽著裏麵竺星河發號施令的聲音越來越遠,深入了洞底。

她靜靜等待著,心頭一片混亂,也不知在想什麽。

太多情緒在胸口.交織翻湧,她一時反倒覺不出悲慟來,隻覺得胸口彌漫著鈍鈍的難受與失望。

直到耳邊忽然傳來一聲慘呼,她聽出是梁壘的聲音,心下頓時一緊,立即緊盯著左側的通道。

被她手中火把照亮的雲母瑩光驟然一亮,她看到裏麵有白色的身影飄忽而來——正是公子。

顯然是梁壘出了意外,他無法再接近中心陣眼,不得不放棄撤出。

而梁壘在陣內受傷,雖然趔趄跟著他退出,可他傷到的正是腿部,那皮開肉綻的腳自然無法再與另一邊的竺星河保持一致,即使他再怎麽提縱身體,竺星河再怎麽放慢腳步配合,但節奏已亂,又如何能配合得齊整。

眼看腳步趔趄中,他又慢了半分,而竺星河的腳在踏出下一步之後,洞中毒水突起,已向著他的腳掌射去。

眼看自己的腳要被切削掉,竺星河如何能再配合旁邊的梁壘,身體下意識動作,足尖一點身軀拔起,迅速便脫離了那片水氣的攻擊。

但也因此,旁邊梁壘剛剛落地的腳頓時被毒水籠罩,嗤嗤聲響起,他本已殘破的褲管下,血肉迅速變成焦黑,燒出大片血洞。

他咬緊牙關,還要向著下一步奔去,可已經太遲了。

左洞的竺星河,提縱在半空中的身形也不得不下落,但此時他根本看不見旁邊梁壘的動作,亦不知下一步應該踏足何處。

“右側青蓮!”阿南脫口而出,指點他的落腳點。

竺星河聽到她的聲音,毫不猶疑,向著右側的下一朵青蓮落腳點躍去。

眼看梁壘的腳也正落向此處,阿南那吊在嗓子眼的心正要回落,卻聽得“噗通”一聲,隨即梁壘的慘叫聲在洞中驟然響起——

他受傷的腳未能撐住自己的身體,在踏下去的瞬間,摔在了地上。

頓時,滿洞煙霧般的水氣翻飛,將他全身噴得血肉模糊,鮮血如萬點桃花噴濺於洞中,慘烈無比。

而另一邊的竺星河,身體已然降落。

阿南眼睜睜看著竺星河的腳尖,要踏上她所指點的那一處絕境。而下方落腳處,水氣已經蔓延生長,馬上就要吞噬掉他下落的足尖。

來不及思索,阿南手中的精鋼絲網激射而出,將竺星河的腳硬生生拉住。

即將被吞噬的千鈞一發之際,竺星河下落的腳尖在絲網上一點,想要借力躍向空中。

然而精鋼絲網是一踩即塌之物,怎能托得起他的足尖,危急關頭,他唯有足尖在絲網上一轉,勾住了它的洞眼,腳向後蹬去,整個身體才得以再度借力躍起,一個翻身向著洞口撲去。

阿南的手正要回拉,卻忘了自己右臂有傷,哪能承受得住竺星河向後拉扯絲網的力量,手臂頓時被迅速向洞內扯去,身體也隨之往前一傾。

到了此時此刻,洞內的竺星河已看見阿南身體失衡,站立不穩。但他身在空中力已用老,唯有順著阿南的絲網前滑,堪堪越過下一朵青蓮,然後立即再度躍起,飛撲出了照影洞窟。

與此同時,他身後數道縱橫水氣啟動,如霧如雪。

正向洞內倒去的阿南,眼看便要撲進這片毒水雨霧之中。

阿南的手緊急搭上臂環,想要將絲網丟棄,可哪裏還來得及,身體一傾,整個人便迅速倒了進去。

竺星河與她擦身而過之際,猛然抬手抓向她的衣服,想要將她扯回來。

可洞中毒水已噴在了她的衣擺上,衣物迅速焦黑消融。

他的手中,隻抓到了一片殘破衣角。

阿南的身形隻略阻了一阻,終究跌進了可怖雨霧中。

竺星河落在洞外,心神劇震,倉促回頭看去。

阿南已抬手蒙住了頭臉,身體在半空中硬生生地偏轉,險之又險地僥幸尋到一塊沒有雨幕的空隙處,手在壁上一撐,借力又躍了一步,落在了與梁壘相對的地方。

就在她勉強維持住身體之時,左腿膝蓋忽然劇痛,令她的腳一彎,差點跪倒在地——

一縷水箭不偏不倚,正噴中了她膕彎中的舊傷。

熟悉的劇痛襲來,讓她的身體不由得劇烈顫抖。可麵前的機關讓她隻能竭力撐住身子,不敢倒下。

幸好千難萬險中,她選擇落腳的,正是與梁壘相對的那一塊地方。兩邊維持住了平衡,洞中水霧終於消退,但局勢也再次回到了之前的險境——

隻是她將竺星河換了出去,一人脫困,一人受困,瞬間又成了死局。

竺星河丟開手中殘布,飛速抓起侍衛的水壺丟進洞。

而阿南抓住水壺,毫不猶豫撕下衣擺,整壺水衝下去,將膕彎處那點毒水迅速洗掉。

竺星河那一貫沉靜的嗓音,終於帶上了急切焦灼:“阿南,你沒事吧?”

幸好兩人動作都是極快,她的膕彎隻被融掉了一層表皮,毒水尚未滲入肌膚深處。

阿南搖搖頭示意他別擔心,丟掉了臂環上沾滿毒水的精鋼網,正思索如何脫身,隻聽得洞外隆隆聲響傳來。

是洞內的動靜驚動了外麵人,石門被緩緩推動,門縫之外,人影憧憧,即將進內。

“阿南,能出來嗎?”竺星河對阿南急問。

阿南越過洞壁縫隙,看向那邊的梁壘。

他全身血肉模糊,趴在地上無法起身,更別提與她一起迅速撤出。

而她距離逃脫至洞口,起碼還需要兩個起落。

兩個起落,一瞬間的事情,可她已經做不到了。

石門已被徹底推開,門外火光熊熊照入,鐵甲士兵手中的刀光已映入洞中。

顯露在石門外的,正是朱聿恒。他麵容如嚴霜籠罩,那雙骨節清勻的手,已經伸向腰間日月。

竺星河雙眼微眯,目光如刀尖般鋒利,手也下意識地按在了春風之上。

可,對方身後刀劍出鞘的精銳,卻在提醒他不要與之對麵相抗——

洞外火光赫赫,洞內隻有一支黯淡火把,外麵驟然進來的人,肯定看不清裏麵的情形,正是他撤離的唯一機會。

可……

他急回頭看向阿南,望著這個在極險境地之中將他交換出來、而自身陷身於危境的女子,心下隻覺巨大的痛楚如悶雷滾過,一時無法自已,隻想要揮動手中春風,讓朱聿恒的身上開出絢爛的六瓣血花。

而身子傾斜、因為劇痛而全身微顫的阿南,她將身上正在焦化的外衣脫掉,仰頭朝他露出一個勉強又切切實實的笑容。

“走吧,我豁命把你救出來,可不要你為我失陷。不然,兄弟們也不會原諒我。”

她的聲音冷靜得有些絕情,一如她之前一次又一次為他殿後、為他衝鋒,在極險的時刻與他告別,等待著下次返回時一般。

沉重的石門已被徹底推開,煊赫火光下,朱聿恒率眾大步向內而來。

這是他可以離開的最後一瞬間。

竺星河倉促地吸一口氣,再看了阿南一眼,轉身向著後方被炸出來的洞口疾退而去。

他聽到她最後低低的話語,傳入耳中,似幻如真——

“公子,多謝你在十四年前的風浪中,救助了孤女阿囡……大恩大德,阿南在此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