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76章 乾坤萬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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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熾烈,照影陣的雙洞窟被映得明徹,連四壁雲母都成了橙黃火紅的模樣,如骷髏終於從沉睡中醒來,張開了彌漫血光之眼。

扯掉身上披著的鶴羽大氅,朱聿恒隻著圓領玄色窄袖赤龍服,腰間緊懸日月。

阿南將頭發以青鸞金環束緊,取了平衡體重的鉛塊綁於腰上,以免自己與朱聿恒的體重相差會影響到破陣。

一切已準備妥當,二人手中握住她所製的火折子,補好燃料,照亮麵前熒光氤氳的洞窟。

朱聿恒轉頭看向身側的阿南,低低問她:“你腳上的傷還好?”

阿南活動了一下雙腿,衝他一點頭:“皮外傷而已,你呢?”

“目前沒感覺。”他按了一下心口處,望著她的目光懷著淡淡歉疚與心痛,“你身上帶傷,又在月牙閣那邊一通忙碌,至今沒來得及好好休息,這一趟讓你如此辛苦奔波,真是對不住。”

這溫柔繾綣,卻讓她心中大慟,如冰冷利刃劃過心間,黑暗中那些親耳聽聞的殘忍話語,又猛然湧上心頭。

她終究忍不住,聲音微啞地喃喃:“阿琰,你啊……”

朱聿恒凝望著她,等待著她問出後麵的話。

她卻抿住了雙唇,狠狠轉頭,將後麵所有的問話咽下了喉頭。

望著洞口上方那一句“今日方知我是我”,她深深呼吸,閉了一會兒眼鎮定心神。

最後一次了,與阿琰並肩而戰的機會,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她強迫自己將一切雜念擠出腦海,放空了自己,以免影響到自己入陣後九死一生的行動。

嗓音冷靜得略顯冷淡,她極為簡單地將節奏定了下來:“落腳處,換一息;拐彎處,換兩息,無論如何,不能有任何停頓。”

朱聿恒與她多次出生入死,她寥寥數語,他心領神會:“好,走吧。”

兩條身影同時躍起,進入照影陣中。

火折子的光在圓球內微微一晃,恢複了平衡,照亮他們腳下的路,也照亮了雲母縫隙間他們彼此的身影。

雲母璀璨瑩潤的光芒,圍繞在他們周身。這一條道路上,如今遍布鮮血,都是之前破陣未能成功的人留下的,斑斑血跡在雲母微光之中越顯可怖。

但阿南與朱聿恒都是視而不見。

每踏上一個落腳點,便換一次呼吸,再次拔身而起。即使中間有些路段他們無法看見彼此、就算偶爾她的呼吸快了一絲,起身落地更快,他也能在壁上水霧冒出來的瞬間及時趕上,壓住她的力量,讓雙邊平衡。

拐彎處。落地,蓄勢,換兩息,足弓彎起。兩條人影如兩條躍出水麵的魚兒,輕捷無比,落向前方青蓮。

他們的呼吸幾乎重合,身影如臨水照花,一人運動,兩邊偕行,不需任何停頓,亦無須任何思考,如同超越了意識,在麵對阻礙時,自然而然便做出了與對方一模一樣的反應。

後方洞外,眾人站在皇帝身後,屏住了呼吸看著他們。

之前所有人進內,即使已經選了最為接近的體型與武功派係,但總會有些許閃失。

唯有他們麵前這兩條身影,騰挪閃移,息息相通。

他們信任對方如同信任自己;熟悉彼此的能力如同熟悉自身,甚至根本不需考慮便已經做出了對方會做出的選擇與動作,無絲毫疑懼。

皇帝緊緊盯著他們,仿佛是第一次發現,原來他的孫兒,早已不是當年迷失在北伐戰場上的那個小少年。

他已經成長為堅定而有擔當的男人,矯健無比,不懼險難,血雨腥風中斷然前行,果毅決絕。

他長大了,是因為……身旁這個阿南嗎?

皇帝的目光,看向另一邊洞窟的阿南。

與他引以為傲的孫兒有著相同身手的女子,起落淩厲毫不遲疑,以無懼無畏的姿態,轉眼便撲向曲折的後方,與朱聿恒同時投入了黑暗中。

通道曲折,蓮花瓣的形狀,有巨大的轉折。

他們順著洞窟向外分散,中間再沒有可以看到對方的連通空洞。

但毫無變化的,他們依舊保持著均勻的呼吸,按照地圖上的指示,以相同的飛縱姿態落在相同的落腳處。

洞內始終保持著一片安靜,並無任何機關觸動的跡象。

再怎麽黑暗曲折的道路,畢竟有盡頭。穿過蓮花瓣尖,他們重新向中間聚攏,前方道路斜斜向前,在時隱時現的雲母空洞中,他們看見彼此的身影,心下更覺溫寧安定。

兩條洞窟越靠越近,直至匯聚成一條,他們二人同時落於洞口的最後一朵青蓮上,停下腳步,看向了麵前豁然開朗的溶洞。

陣眼中心,終於出現在他們的麵前。

阿南知道此處凶險無比,躍出洞窟後立即向朱聿恒靠攏,扣住自己的臂環,低聲道:“小心!”

朱聿恒點一下頭,握住日月,與她一樣擺好了防守姿勢。

可出乎他們意料,麵前無聲無息,隻有巨大的溶洞上鍾乳如玉,靜靜瀉下一層輕薄水簾。

那水,與薛澄光印象中的血水並不一樣,與薛瀅光所看到的彌漫煙雲也不一樣,隻是一片薄薄的水珠瀑布,如同簾幕般隔開了內外。

火折子的光穿透水簾,他們看到後方是借著地下礦藏中五色雲母雕琢成的各色蓮花,正中是一朵盛開的巨大青蓮。在它的蓮房之上,一隻雲母青鸞正翱翔垂下,它雙翼招展姿態輕盈,正伸長脖子,向蓮房正中的蓮子啄去。

滿池蓮華,水珠如簾,蓮房與鸞喙將觸未觸,似接未接,絕妙如一幅花鳥畫,綺麗且恬靜,美得令人心生詭異之感。

阿南警惕地望著麵前一切,開口問身旁朱聿恒:“你看到了什麽?”

朱聿恒掃視著前方景象,謹慎開口道:“滿池蓮花,一隻青鸞飛來,正要銜取蓮子。”

阿南見自己與他所見一般無二,反倒有些奇怪了:“我也是,咱們走近再瞧瞧。”

蓮花簇擁於蓮池中間,旁邊是煙霧藹藹的虛空之地。隻有一行青碧雲母被雕琢出荷葉紋路,正如一條蓮葉鋪設成的道路,通往蓮池中心。

兩人相望一眼,擔心是別有用心的陣法。阿南抬手從洞壁上砸下一塊雲母石,向荷葉上投石問路。

荷葉安安靜靜,並無任何變化。

阿南向朱聿恒打了個手勢,率先落到荷葉之上,將上麵那塊雲母石踢入荷塘之中。

荷塘下全是彌漫的水氣,火折子往下映照也隻影影綽綽看不分明。這塊石頭落下去後,隻見水汽波動了一下,隨即,是輕微的波波聲傳來,下方荷葉根部翻出了帶著油亮光澤的幾縷水汽。

“小心,千萬不要落在下麵,下麵全是毒水,阻止任何人潛入蓮花根部。”阿南提醒著朱聿恒,又道,“幸好毒水主要成分是綠礬油,毒性很難蒸騰。不過下麵積著一汪總不是好事,咱們速戰速決。”

一片荷葉站不下兩個人,阿南率先踏上蓮葉,舉著手中火光,踏著荷葉向青鸞逼近。

前方便是水簾,她離得近了,水珠飄飛,沾濕了她的鬢發衣襟。

水風徐來,阿南下意識抬手,要護住手中的火折子時,耳邊忽然傳來輕微的“哢噠”聲,在這空**幽閉的地下,顯得格外清晰。

她一生浸**機關,立即聽出這是機括啟動的聲音。轉頭眼睛瞥到水簾後的青鸞時,頓時愕然睜大了眼睛。

水簾後,巨大的雲母蓮房之上,那隻自天而降的青鸞,微微動彈了一下。

“阿琰,”阿南低低地問,“你……看到了嗎?”

“嗯,看到了。”朱聿恒亦盯著那隻青鸞,聲音確定,“它的喙本來距離蓮房中心的蓮子還有三寸,但如今隻有兩寸半許了。”

這青鸞正緩緩向前伸頭,眼看便要銜到麵前那顆蓮子了。

“怕是機括在發動,走,趕緊去看看。”阿南立即穿透水簾,直撲裏麵。

就在踏上蓮池的刹那,耳邊忽有風聲輕響,掠過臉頰。他們手中火折的圓轉機構晃動起來,火光忽然明滅了一下。

在這般沉悶寂靜的地下,忽然傳來這詭秘的風,二人立即抬起手中的火折,警覺地查看四下。

依舊是安安靜靜的蓮池,蓮花與青鸞蒙著瑰麗雲母的光澤,似與之前並無任何區別。

隻是不知道是阿南的眼睛適應了地下的黑暗,還是水霧增加了雲母的盈透度,在她的眼中,感覺雲母的顏色好像越顯深濃,豔麗奪目。

她壓低聲音,問朱聿恒:“阿琰,你有發現什麽嗎?”

“除了鳥喙之外,其他沒有。”朱聿恒對於萬物的細微之處總是能掌握得非常準確,因此他說沒有,阿南便也就將注意力放在了麵前的青鸞之上。

漸漸逼近,她終於看清了青鸞的鳥喙。隻見兩片青色雲母簇成的口中,正伸出一根尖銳通透的玉刺,就如徐徐吐出的舌頭,正向著下方的蓮子刺去。

而碧青的蓮子之上,有一個細小的孔竅,與蓮子正好相對。

她示意朱聿恒與她互為依仗,一起緩慢而謹慎地向著青鸞而去。

“這應該便是……能引動你身上毒刺的母玉了。”阿南沒有去觸碰喙中的那根玉刺,擔心機括振動會導致細細玉刺折斷,引發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圖,“空懸的青鸞與靜待的蓮台,已經在這裏數十年了,距離如此之近,卻又從未相碰。而如今你身上的衝脈有了感應,機括也同時啟動,我擔心青鸞銜到蓮子的那一刻,便是機關發動之時。”

“如此說來,機關應該會在下方這塊雲母蓮台之內?”朱聿恒說著,見那根玉刺移動緩慢,與蓮子暫時還有兩寸距離,便俯身抽出鳳翥,輕敲雲母。

雲母疏鬆軟脆,此時被他敲擊,不但聲響顯得散亂,而且下方的聲響也很難被傳導過來。

阿南聽了好幾聲,才確定道:“石聲夾雜金聲,下方有機括在。”

“嗯。”朱聿恒點頭,將耳朵貼於蓮台之上,仔細傾聽。按照她的指引,將鳳翥的刀背往下輕敲。

幽閉的洞穴內,他敲擊的聲音並不大,可那有節奏的勻速敲擊聲與水聲混合在一起隱約回響,不知怎的令阿南覺得心口如水波**漾,難以抑製。

莫名的恐慌湧上心頭,她抬頭環視周圍,看向上方俯飛而下的青鸞。

這青鸞借由上方突出的一塊巨大青碧色雲母礦鑿成,薄透的雲母被雕成片片通明羽毛,層層疊疊地生長在丈餘長的身軀之上,偶爾夾雜著其他五色光澤,絢爛奪目,幾能以假亂真。

耳邊輕微的敲擊聲忽然幻化成婉轉的柔曼音調,鼻尖微微一涼,阿南以為是水珠落下來了,抬手舉高火折子,仰頭看去。

隻見青鸞那栩栩如生的翅膀忽然緩緩地扇動了起來,毛羽輕拂,卷起大團絲絮也似的雲朵。

阿南定睛一看,那雲朵原來是片片白雲母的輝光,在穹洞之上如仙霧繚繞。耳邊絲竹之聲流轉,蓮池上水珠波光幻目,五色蓮花後緩緩轉出一條身影,向她走來。

他一襲白衣,皎白的肌膚映著墨黑的眉眼,淡淡一抹唇色,在這雲母蓮池中,如畫中人般縹緲幽遠,漫卷於煙霧之中。

“公子……”阿南錯愕地望著他,不明白他是怎麽通過外間重重的守衛和照影雙洞,安然無恙來到這裏的。

而竺星河朝她微微而笑,溫柔平和:“我還是放心不下你,所以特地來帶你走……跟我回去吧。”

花瓣飛過阿南的眼前,遮得她滿眼朦朧迷離,洞中的晦暗光線令她回到了少女時代,她恍惚看見無數個無星無月的夜晚,她站在乘風破浪的船頭,在濃霧彌漫的大海上指引船隊前行。

那是她人生中最好的歲月,無懼無畏,滿懷希冀,迎麵而來的全是燦爛的明天。

可如今的她望著麵前與昔日一般無二的公子,卻隻默默地搖了搖頭,低聲說:“可我已經回不去了。”

他的聲音轉冷:“你不過是他們企圖馴服的鷹犬、是他們想要利用的工具而已。”

“我知道……”阿南打斷他的話,也不知是倔強還是虛弱,讓她的聲音嘶啞低沙,“可這與公子也沒有關係了,因為我們已經不是同路人了。”

隔著流瀉煙雲,竺星河麵露不解地望著她,而旁邊花影中,方碧眠卻飄忽走來,站在竺星河身後,聲音尖銳而篤定:“司南,這輩子你欠公子的,永遠也還不清!”

“我不欠他了。”阿南冷冷望著她,“一命還一命,我已經還了公子一條命,我們兩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