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樹猶如此(3)
下遊的寨子聽說此事,都是大驚。不到半日,隔壁寨紛紛派人到來,查看情況。
土司夫人此時終於緩過一口氣來,與土司一起接待了他們,將來龍去脈詳細說了,又說如今寨子中的大夫也都染上了,請他們帶來的郎中小心查看廢屋中的人,以免再出事。
正說著,土司轉頭看向夫人,正要商量什麽,卻見她一直在抓撓著自己在地上摔腫的麵頰。
旁邊人都感覺異樣,連土司夫人自己也知道不對勁,但她奇癢難耐,實在難以控製,一時越抓越重,臉上頓時撓出道道血痕。
正在眾人錯愕之際,阿南一個箭步上前,將她的雙手緊攥住,讓她無法動彈。
雖然製止住了她,可土司夫人的臉已被抓破了,臉上的皮膚比手上更薄,紅紫腫脹,顯得格外可怖。
事到如今,她自然知道自己也染疫了,饒是半生風雨心誌堅定,此時身子也不由癱軟了下來。
朱聿恒急忙走到阿南身邊,見她的手上戴著軟皮手套,顯然是做好了防護才去碰觸對方,略微鬆了口氣。
土司夫人下意識地掙紮了一下,但見無法脫出阿南的桎梏,神誌才清明過來。
她苦笑對阿南道:“沒事的,姑娘,你們先把我手綁上,我……我若真的發病了,可以自行了斷。”
她病發已經是確鑿無疑的事情,雖然眾人都不忍,但總算她自己比較坦然,讓他們將她綁在廢屋內,免得自己把臉抓撓潰爛。
如今情勢危急,自然無法再拖延下去,寨中立即撒石灰、蒸衣物,燎房屋,以免疫情擴散。
土司夫人被綁在屋內柱子上,雖知自己慘死在即,但她半生風雨,又是五十多歲知天命的人,心境也算平和。此時不哭不鬧,正怔怔隔著窗戶看著外麵小溪。
阿南去探望她,在窗外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原來夫人正在看著的,就是那棵開得氣勢非凡的百年茶花樹。
她心下微動,轉頭看向土司夫人,卻聽她低低開了口,啞聲道:“這棵百年茶花樹,聽我阿姥說,她當小姑娘的時候,便已經開得這麽好了……”
阿姥就是奶奶,阿南算了算,心想,土司夫人的奶奶若是還在,應當也是百來歲的人了。
“阿姥跟我說,她當年送阿公去神女山挖冰川時,就是在這棵茶花樹下告別的。阿公給她折了一朵茶花戴上,說,等賺了錢回來,給你買一支絹花,不會枯萎不會謝,永遠在你鬢邊紅豔豔……”
阿南詫異問:“神女山?夫人的爺爺去那邊挖冰川?”
“是,六十多年前,外頭來了一群人,說是奉朝廷之命,要去冰川上挖東西。因為他們出的酬勞高,雖然不知道挖什麽,但村裏大部分男人都心動了。阿姥和其他女人一樣,送別了自己的丈夫……可再也沒有等到他們回來。”
阿南立即追問:“夫人,您能詳細說說嗎?當年他們在雪山上做什麽,那邊情況如何,這對我們而言很重要!”
土司夫人恍惚回憶著,說道:“阿公去了不久,便死在了那裏,隻有骨灰送了回來……聽說,他是在雪山上幹活時染病了。同去的寨裏人醫治及時活了下來,可他卻沒了,連隨身的東西都被燒了。對方雖然給了一筆安家費,但阿姥要一個人要拉扯大我阿媽我舅幾個孩子,生活自然會十分艱難,於是她帶上我阿媽,去了雪山腳下,找那群人的頭頭……”
阿南不由得脫口而出:“這麽說,她見到傅靈焰了?”
“傅靈焰?”土司夫人麻木的臉上露出一絲詫異,“原來那位女頭領是叫傅靈焰?”
阿南見領頭的果然是個女子,忙道:“可能是。您繼續說,夫人的奶奶當時去了那邊,情形如何?”
“當時為了趕工,所有人都住在雪山上臨時開鑿的冰洞中。阿姥辛辛苦苦爬上去,卻被人阻攔在外,我阿媽更摔倒在泥濘的雪中,放聲大哭。正在此時,我阿媽看見上方的雪峰中,有一個穿著黑狐裘的小孩子手腳靈便地爬了下來……”
那男孩清俊可愛,年紀不過六七歲,卻一個人在雪峰上來去自如,周圍的人看見了也並不在意。
他走到摔倒的小姑娘麵前,見她哭得難看,便抬手刮了刮自己的臉,笑嘻嘻地道:“羞羞,好大的人了還這麽哭!”
土司夫人的娘親當時不過十來歲,見一個比自己還小的孩子過來嘲笑自己,想起自己的爹,不由得更加傷心,放聲嚎啕。
後麵有人抬手輕拍小男孩,斥道:“別鬧,小姐姐的爹沒了,她一家人以後沒法生活,咱們得給想想法子。”
那聲音有些疲憊,但入耳十分溫柔。
娘倆抬頭一看,才發現這群人的頭領居然是個女人,而且長得極為美貌,跟傳說中的雪山天女似的,光豔無匹。
不過橫斷山脈中零零散散的寨子頗多,她們也不是沒見過女人當家的寨子,因此趕緊上來,磕磕巴巴地將自己一家人的境況說了。
那女子仔細聽了,說道:“阿姐,不是我不體恤你的情況。隻是如今病情傳開,死傷的兄弟也不隻你家男人一個。若每個人找上門來我們都要額外體恤補貼,一則是對不住家中無人鬧事的,二來定會延誤進程,開支也會劇增。這樣吧,我過幾天去看看你家的情況,可以嗎?”
聽到此處,阿南“啊”了出來,追問:“這麽說,因為病而死了不少人?”
夫人點點頭,確定道:“阿姥與阿媽都跟我說過,我阿公就是染病而死的人之一,沒錯的。”
“這麽說,這是會傳染的病,而且,夫人你說你爺爺的東西都燒毀了,”阿南的目光,落在她已經開始潰爛的臉頰上,“而如今寨子裏這場病,又是神女山不遠處滑坡的地方蔓延出來的……”
土司夫人“啊”了一聲,想到了什麽,又更顯絕望:“這麽說,我與阿公命中注定,祖孫二人都要死在這種詭異的病上?”
“未必,你不是說,當時也有許多人治好了嗎?”阿南忙示意她繼續說下去,以便找到更多線索。
沒過幾日,那女子——應該便是傅靈焰,果然帶著那個小男孩,到寨子裏來了。
夫人母親帶著他們往家中走,沿著小溪來到山茶樹下時,小男孩看見茶花開得如此繁盛,歡呼一聲跑到樹下,說:“阿娘,我給你采一朵最漂亮的!”
傅靈焰微微而笑,站在小徑上等待著他。但此時茶花已經開到盡頭了,一朵朵不是墜落了,就是花瓣有些枯萎卷翹。
小男孩踮腳去摘高處樹梢的花,不料領口被樹枝勾住,腳下又一打滑,雖然及時抱住了樹幹沒摔到河裏去,但衣襟已被扯開,整個人晃晃悠悠地掛在了樹上。
站在花樹下的夫人母親眼尖,一下子便看到了他身上的痕跡,好奇地叫了出來:“咦,青龍!”
原來,那小男孩的身上,纏繞著好幾條青色痕跡,在他的周身盤繞,和寨子裏男人們身上紋的青龍看起來有點像,隻不過細細長長的,也沒有龍爪痕跡。
聽她這般說,小男孩倒不急著穿衣服了,他一挺胸膛,說:“對呀,有八條哦!”
小女孩不由地問:“這麽多啊,疼不疼?”
“我從小就有,不怕疼的!”小男孩一副勇敢的模樣。
看著自己孩子那驕傲的神情,傅靈焰卻是神情暗淡。她默然轉開了頭,甚至那臉上,還湧起了一股悲哀絕望的難過神情。
站在屋外聽著土司夫人講述的阿南與朱聿恒,聽到這裏時,不由得互相對望了一眼。
淡淡的青龍,八條……
朱聿恒垂眼看向自己的身上。而阿南的手,則隔著他的衣服,觸了觸他的身軀。
可,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圖是赤紅色的,魏先生講述記憶中傅靈焰的孩子時,身上也是血線糾纏,怎麽後來變成了青色呢?
按照常理,那小男孩既然在當時當地出現在傅靈焰的身邊,那麽必定該是傅靈焰與韓淩兒的兒子韓廣霆無疑。
阿南忍不住問:“那幾條青龍刺青,都是什麽模樣?盤繞在一起,還是分散開的?”
“這個,我可真不知道了,我阿媽也隻是看了一眼,沒跟我詳細說過,隻提到跟寨子裏男人們的青龍紋身相似,但其實顏色很淡,跟青筋似的,看著有橫有豎,其他的……我阿媽生前都未提過了。”土司夫人不知內情,也並未詳細詢問過母親,隻繼續道,“後來,他們到家中看了一圈,可女首領隻看看那幾個光屁股的孩子,什麽也沒說。小男孩見家裏沒什麽好玩的,便讓我阿媽帶他出去玩。”
兩人在屋外轉了一圈,又走到茶花樹下時,那個小男孩忽然停下腳步,指了指茶花樹根,低聲叫了出來:“你看,那是什麽?”
女孩定睛一看,茶花樹下有一塊白白亮亮的東西。
寨子裏的小孩,從沒見過這東西,她撿起來看了看,也不知道是什麽。
小男孩對她眨了眨眼,說:“我娘說,好孩子撿到東西要交給大人哦。”
“嗯。”她也認真地點頭,把東西握在手裏。
傅靈焰此時已從屋內出來,揉了揉她的頭發後,便抱著男孩上了馬。
母子二人騎著馬向神女山的方向馳去,再也沒有回頭。
而他們一家人靠著那塊茶花下撿來的銀子,熬過了最艱難的年月。女孩順利長大,嫁了人,還生下了十裏八鄉最漂亮的女孩子,便是如今的土司夫人。
最漂亮的姑娘嫁給了寨子裏最強壯的後生,過了幾年,寨子裏的人因為取水與鄰寨起了衝突,她的丈夫將水田一力護住,得到了寨子裏的人一致擁戴,接任了寨主。
又過了些年,他們聽聞外麵換了皇帝,如今的皇帝推行改土歸流,原來的土司因為不服管製而喪生。在她的丈夫被推舉為新的土司之後,她勸解他接受朝廷官職,夫妻兩人一起學漢話,帶著族人與外界交流,最終統領了橫斷山脈中的大小彝寨,讓這一片安定了下來。
“我這一輩子,過得很好了,就算如今死了,也沒什麽遺憾。”土司夫人歎道,“哪有人不死的呢,就連那株茶花,前些年樹根底下生了一窩螞蟻,把樹幹都蛀爛了,我還以為它會死了呢……”
阿南低頭一看,果然,這棵茶花原來的根已經爛得差不多了。
但,腐爛的地方已經被截去,橋接上了一根新的樹幹,這棵茶花樹竟因此奇跡般地生還了,重新開出了燦爛的花朵。
“這橋接手藝,很好啊……”阿南蹲下來查看,嘖嘖讚歎,“是寨子裏哪位老手藝人弄的嗎?”
土司夫人搖頭:“不是,我們寨子的人不懂這手法。這茶花長在這兒,逐漸衰敗,本該是自生自滅的,不知怎麽卻有人將它照料了起來,這兩年越長越旺了。”
一甲子風雲巨變,人事已非,樹猶如此。而茶花依舊一年年開得如此繁盛,最是無情。
阿南撫摸那條新接的樹根,正在感歎之時,指尖忽然觸到了幾道細細的刻痕。
她摸著這痕跡,感覺似乎是個標記,但因為有標記的地方朝向根杈內側,因此若不伸手去摸,就絕不可能有人發覺。
朱聿恒問她:“怎麽了?”
她撫摸著裏麵的痕跡,抬眼看他:“這裏,刻著一隻鳥,展翅飛翔,尾羽長卷……是青鸞。”
青鸞。
照料這株茶花的人,與傅靈焰定有關係。
可是,傅靈焰已經在海外仙去了,那麽……這個在近年還回陣法看過的人,會是誰呢?
或者說,那個手持當年傅靈焰的日月,重新出現在九州天下的人,又是誰?
他們二人心中不由都升起了一個名字。
“難怪……”朱聿恒回憶昨晚那條矯如蒼鬆的身影,低聲道,“難怪傅準會將拙巧閣交予他手中,難怪他對拙巧閣的機關布置,會比任何人都熟悉。”
當年與母親來過這裏的孩子,韓廣霆,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