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風雨如晦(1)
一頓飯時間,調集的船隻便劃到了江邊。
阿南跳上船,朝著朱聿恒揮揮手:“我走啦,待會兒就回來。”
“我和你一起去。”朱聿恒抓起竹篙,說道,“我算出來的地方,到時候若有調整,自己過去會更有把握些。”
“你是答應過祖父的人,怎麽能食言?還是做你該做的事情去吧。”阿南示意他把竹篙丟給自己,然後用竹篙敲了敲船沿,笑道,“別為難小船啦,它哪載得動咱們兩個人?”
朱聿恒站在岸上望著她,抿唇許久,才點了一下頭,揮手示意她多加小心。
沿長江橫渡,她沒入了枯黃的蘆葦**,按照之前探索的路線,向著草鞋洲而去。
沙洲外圍全是河沙,中心部分卻大都是河泥淤積,蘆葦盤根錯節,隻有幾條蜿蜒水道可供小船勉強通行。
等稍近中心,便發現沙洲中心一片平坦,多年來水草與蘆葦腐爛其中,水浸日曬,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青黑沼澤。
她的小船雖然尖底靈活,可在這樣的沼澤之上,也隻有擱淺的份,而中心一片沼澤,人又無法在上麵行走。
幸好之前探路的士兵們已提過中心沼澤,因此阿南早已帶好水上板。
她將水上板取下,丟向沼澤,輕身躍立其上。
所謂水上板,便是當初江白漣用以在水上弄潮的木板,在水上和沼澤淤泥之上都能提供托舉之力,使得上麵的人不至於沉沒。
抓起竹枝,她輕點沼澤借力,向前滑去。
木板帶著阿南在沼澤上緩緩向前移動,便如一艘簡易的小船般,駛向朱聿恒計算的地方。
然而,尚未滑出多遠,她便發現了不妥之處。
遠未到當初出現赤龍之處,沼澤上赫然便出現了無數氣泡。水波層層**漾,交錯分岔,在沼澤上互相幹擾,形成了一道道交叉的圓弧形,仿佛同時綻開了成千上萬朵黑沉沉的青蓮。
那是沼澤中冒出的瘴癘之氣推動水波構成的,想來是被她的動靜所驚擾,一朵朵青蓮水波又大又急。
水上板在它們的推動下,根本無法維持平衡,而青蓮又仿佛在抗拒外人進入,就算阿南盡力點著竹枝向著中間劃去,可因為青蓮推斥的力量太大,進一步退兩步,始終被屏蔽在沼澤的外層範圍,進入不了中心。
明明麵前一片平緩水麵,似乎毫無障礙,可就是渡不過去,難怪進入這裏的軍隊回去後都隻說一無所見。
阿南憑著自己的精妙身法,在繁亂青蓮中勉強穩住平衡,但也在青蓮波紋的推移下,一直在外圍打轉。
眼看離朱聿恒算出的赤龍之地越來越遠,離自己擱淺的船反倒越來越近,阿南一時氣惱,狠狠一劃水上板,就要壓過那些青蓮,向著目的地強行衝過去。
誰知剛進入幾步之地,隻見眼前光芒閃動,耀眼刺目,原來是波紋亂跳,衝擊著她的水上板左旋右轉,迷亂無序,朵朵青蓮又反射著日光,在她的周圍閃爍不定,亂旋之間,萬千朵蓮花迷了她的眼睛,竟完全分不清前後左右。
而她腳下的木板又被冒出的氣泡帶動,不斷偏離她想要的方向,一時之間,她竟在這片沼澤之上轉暈了頭,整個人眼前發花,昏沉欲嘔,差點跌下沼澤去。
心知不妙,她立即迷途知返,回頭向著自己的小船急速射出流光。
勾住船頭,她的竹篙在水麵急點,迅速逃離這片可怖水麵。
等候在沙洲外的人,眼見她從蘆葦叢中倉促撤出,都趕緊圍上來。
日頭西斜,阿南渾身泥漿,將竹篙丟給他們,勉強躍上大船甲板後,便疲憊地靠坐在了船艙。
看情形不對,廖素亭忙幫她送上熱茶,打量她的模樣,問:“南姑娘,裏麵情形如何?”
“不行,這邊的水波迷人眼目,無論如何追尋都會偏離路線,到不了目的地。”阿南身上又濕又冷,灌了兩口熱茶又吃了幾個點心,抬頭一看周圍,問:“殿下呢?”
“你進去不久,聖上便遣人過來了,殿下如今去宮中了。”
阿南點頭沉默,無論如何,希望阿琰能進展順利吧,也希望……他的際遇能好一些,不至於如他們曾設想的那般,人生慘淡。
朱聿恒正在宮中,將皇帝布置的一眾事宜處理妥當。
皇帝自榆木川受傷後,一直在宮中安歇,以候□□順陵大祭。
隻是今年天氣太過苦寒,他又上了年紀,是以恢複緩慢,至今才有起色,政務也多交由太子、太孫來主持,隻有機要大事才親自決斷。
等朱聿恒記下聖裁,要退下之時,皇帝又招手讓他近前,問:“朕怎麽聽說,你今日去找李景龍釣魚了?”
“是,孫兒與阿南去查看沙洲地勢,正遇到了李太師。他談及當年燕子磯一戰,說陛下進軍之時,有赤龍異象。”
天下事都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朱聿恒也不隱瞞,將今日發生的事情略略說了說。
皇帝若有所思端詳他,問:“怎麽,對當年事情好奇?”
朱聿恒笑道:“陛下得神風之助,一戰定乾坤之舉,孫兒自小便聽人人稱頌,隻是不曾知道當年大戰中還有赤龍現世,自然驚詫。”
“李景龍那小子,不是當日輸得太慘發了幻覺,就是當日五十萬大軍一敗塗地,隻能扯這點神神怪怪的東西遮羞。”皇帝卻不以為意,抬手示意旁邊椅子,道,“既然你想知道,那麽當日燕子磯一戰,朕這個當事人,便與你詳細說一說吧。”
朱聿恒依言在他麵前坐下,皇帝屏退了所有人,卻思忖了許久,似不知從何說起。
“便從你出生之日說起吧。那一夜,朕夢見□□賜下大圭,說,傳世之孫,永世其昌。等朕一睜眼,便是你誕世之時。可那一年啊,是朕這輩子最憋屈窩囊、最慘痛驚懼的一年。”
朱聿恒不料祖父竟會從那麽久遠的事情開始,不由得肅然挺直脊背,靜聽他講述當年舊事。
提到二十年前之事,皇帝眉宇間盡染淩厲肅殺之氣:“那年簡文小兒繼位,□□皇帝屍骨未寒,他便迫不及待削藩,屠戮至親,一口一句仁孝,一刀一個親叔!朕五弟、十八弟被流放,七弟、十三弟被廢為庶人,十二弟更是被逼舉家投火而死。朕當時將所有兒子送到應天為質,又交出三衛,裝瘋賣傻以求自保,卻沒想到依舊躲不開朝廷誅戮!”
祖父當年起兵清君側之事,朱聿恒所知甚多,卻是第一次聽他講起當年困境,不覺隨著他的講述,心口揪緊。
而皇帝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說道:“聿兒,朝廷圍困燕王府之時,朕萬分絕望,心下想過是否要和十二弟一般,帶著全家赴死。可這時,你祖母抱著你、帶著兒子們站在我麵前,我當時也是如此刻般緊緊抓著你的手,想起你出世那一刻,我做的那個夢……傳世之孫,永世其昌!”
當了二十年皇帝,他在這一刻卻忘了自稱為“朕”,而朱聿恒也恍若未曾發覺。
“那一刻,我便下定決心,縱然古往今來罕聞王爺起兵能成功的,縱然我手上隻有八百人馬,那又如何?不反抗,便是死;反抗了,才有可能活下去!”皇帝霍然起身,揮袖道,“我二十歲就藩北平,沐雨櫛風守疆衛土,我兒子、孫子、重孫子,就要世世代代在這塊土地上活下去!敢削我的藩,把我逼上絕路,我就敢舍一身剮,把他從龍椅上踹下去!”
朱聿恒與祖父一起北伐,素知他暴烈之性,但也從未見他如此激憤過。
他默然起身,挽住祖父的手示意他安坐。
皇帝反握住他的手掌,那上麵被韁繩磨出的粗糲繭子堅硬地印在他的掌心,他聽到祖父磐石般堅定的聲音:“聿兒,祖父當年於萬死之中,掌握住了天命,老天爺是站在咱們爺孫這邊的!我除了八百侍衛一無所有,可我硬生生憑著八百步兵降獲八千騎兵,又率八千騎兵俘了耿炳文九萬人,把人馬拉了起來。扛著簡文的大軍打了四年,我隻據有北平、保定、永平三地,三府對舉國,長久消磨下去必死無疑,我唯有孤軍南下殺出一條路,不顧後路直抵應天,因為我沒能力再耗下去!燕子磯一戰,是皇爺爺我生死存亡之戰,勝,則天下我有,輸,則咱們全家和我手下所有將士,全部死無葬身之地!”
臨江一決,不複返顧。二十年前這一場豪賭,至今想來仍令他心悸。
數萬人對數十萬,這場仗怎麽打,他幾日無法入睡。閉上眼則夢見□□賜的玉圭摔於地上,等他慌忙去撿拾時,才發現是自己的孫兒摔在地上哇哇大哭,令他心疼不已。
一連三日,他日日寫信去北平,詢問阿琰是否康健,沒想到身體素來孱弱的長子痛下決心,借著運送糧草之機,攜幼孫跋山涉水,越刀山箭雨而來,與他共謀這生死存亡的最後一戰。
年幼的朱聿恒尚是懵懂孩童,而道衍法師一見他們到來,便大喜道:“天降赤龍相助,此戰必勝!”
再次聽到赤龍二字,居然應在自己的身上,朱聿恒不覺愕然,下意識衝口而出:“赤龍?”
“對,當時法師說,你身上龍氣氤氳,正可助朕一舉奪得天下。當時,朕亦不知赤龍是何用意,直等朕上陣決戰之時,忽起怪風,地動山搖之際對麵所有旗幟全部折斷時,朕才想,難道真的是我聿兒助我成大事了?”皇帝的情緒終於漸漸和緩了下來,他抬手搭著朱聿恒的肩膀,緊緊按住他如今已經寬厚的肩膀,“對方陣腳大亂,潰兵互踐,我方趁機一舉殲滅簡文大部力量,攻入應天,一舉定鼎。聿兒,赤者,朱也,你是我朱家龍子,你便是朕奪取天下的赤龍!”
朱聿恒沒料到皇帝居然會認為,當年力定乾坤的那條赤龍就是他,一時望著祖父,說不出話來。
而皇帝重重拍著朱聿恒的肩,道:“法師說朕天命所歸,必有上天庇佑,你看,這便是天定之命!”
“孫兒惶恐。”朱聿恒見聖上這般說,隻能恭謹應道,“可孫兒對當年之事……已毫無記憶了。”
“你當時尚且年幼,如何記得?但神風地動助朕登基,天下人俱知曉,這便是天命所歸,無可辯駁!”皇帝斬釘截鐵道,“聿兒,朕是天定帝王,而你是皇太孫,未來天子,將來繼承朕的大統之人,天命所歸!”
朱聿恒肅立垂首,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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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別了皇帝,處置完一應政務,朱聿恒騎馬出了宮城。
在城門口,東宮侍衛們正在等待著他,一群人縱馬向著東宮而去。
在整肅儀仗簇擁中,朱聿恒一馬當先向東宮而去,目光望著繁華街衢,熙攘萬民,臉上的神情依舊端嚴沉靜。
隻有他自己知道,那堵塞於胸口的茫然無措。
抬頭仰望,最後一縷餘暉返照應天,日光鍍上的地方一片燦爛耀眼,令低處越顯灰蒙,陰翳壓在城牆之上。
籠罩這座六朝古都的天空高不可攀,藍得令人望而生畏。
天命。
究竟上天給他安排了什麽樣的命運,究竟他的人生會斷在何處?
隱藏在迷霧後的一切漸漸呈現,如霜雪如利刃,已堆疊於他的周身,即將徹底掩埋他。
無人可以窺見生機。
他忽然急切地想見阿南,想要握一握她的手,抱一抱她溫熱的身軀,親一親她柔軟的雙唇。
因為,這太過冰冷猙獰的世界中,唯有阿南,才能讓他知道自己活在這世上的意義,才知道自己該如何踏出下一步,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