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228章 風雨如晦(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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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大報恩寺,李景龍依舊沉浸在震驚中。

送他回府時,朱聿恒下了馬車,問:“天寒地凍,太師可方便我們去你家中,喝一盞茶暖暖身子?”

李景龍哪敢拒絕,趕緊請他們入府。

阿南蜷在椅中,一邊剝著橘子,一邊問神思還有些恍惚的李景龍:“太師,在大報恩寺的那具屍身,定然不是法師無疑了。那依你看來,法師的金身,什麽時候有可能被調換?”

李景龍喃喃道:“不可能啊。我親眼看見法師進入酒窖,也親眼看到他上一刻讓我嚐嚐美酒,下一刻便失足墜亡,更親手把他搬上馬車,一直跟著馬車不曾停下,直到確定法師斷氣……”

說到這裏,他一拍桌子,怒道:“這麽說,法師定是在去世之後,遺體被人調換了?這可是聖上降的旨,要金身永存以供香火的,誰敢如此大膽,居然調換法師遺體?”

朱聿恒安慰道:“太師放心,我看其中可能有內幕,定會讓人好生調查。”

李景龍點頭稱是,灌了半壺茶卻消不掉他的火氣。

阿南又問:“太師,你說道衍法師身上有青龍,那,當日在酒窖出事的法師,身上可有這痕跡?”

李景龍肯定道:“那自然有啊!而且那日我們因為喝酒而全身發熱,法師還將衣襟扯開了,我記得清清楚楚!”

說到這裏,他遲疑了片刻,然後又道:“不過……那日他的青龍紋身上,有些怪異之處,至今想來令我詫異。”

阿南眉頭微挑:“哦?”

“就是……當日在出事之時,我與法師不是一起去酒窖中尋找美酒嗎?那時我因為酒醉摔倒,所以隻坐在外麵,直到他滾酒壇喊我注意時,我在朦朧間,好像看見了……法師因為酒後發熱而扯開的衣襟內,皮膚上那淡淡的青龍顯出了些許赤紅色,就像幾條赤龍纏繞在他的身上一般……”

又是赤龍。

阿南與朱聿恒對望一眼,問:“也就是說,他身上那幾條原本淡青色的痕跡,忽然變紅了?”

“對,這豈不是很詭異麽……是以剛剛我聽殿下說那青龍遇到石灰會變色,心頭也是震驚不已。”李景龍敲著頭道,“當時我還以為是自己喝多了酒,迷糊之間看錯了,因為後來法師從斜坡上摔下時,我趕過去扶起他時,倉促間也瞥了他的身上一眼,便隻看到以往那般青色的痕跡了……”

他雖然這樣說,但阿南卻不這樣想,她向著朱聿恒看了一眼,在他耳邊張口低低地說道:“當時酒窖內,有除濕的生石灰。”

朱聿恒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向她一點頭。

兩人心有靈犀,自然不會當著李景龍的麵細說,隻問:“太師,關於道衍法師之事,可還有其他線索麽?或是他素日有何怪異舉動,或許可助我們破解法師遺體疑雲。”

“這……”李景龍皺起眉,絞盡腦汁。

他被削爵之後,雖依舊掛著太師的名號,但在朝中一直可有可無。如今好不容易,皇太孫因為當年法師之事而多次折節拜訪,心下覺得自己或許起複有望,不必再天天釣魚消磨了,自然搜腸刮肚,想再弄些重要的東西出來。

“唉,法師待我,真是一片赤忱真心。當年我被彈劾削爵後,陛下一則為撫慰老臣,二則為平息悠悠眾口,曾讓我鎮守行宮,聊充閑職。當時朝中眾人無不避我而走,唯有法師常帶酒前來,與我一醉方休。”說到這兒,他又想起自己職責所在,忙找補道,“但行宮寂落無人,再者護衛眾多,我們也是偶爾、偶爾。”

“行宮……”阿南未免想起了這是當年傅靈焰準備給韓淩兒頤養天年的地方,與朱聿恒對望一眼。

朱聿恒貌似隨意地問:“行宮建築瑰麗,法師一個出家人,可喜歡那地方?”

“這點倒出人意料,法師常在瀑布前與我對酌,我每每醉倒,醒來時便能看見他盤桓於殿前,那神情……”他有些遲疑,似是找不到準確的詞來形容,“好像有些落寞,又好像在懷念什麽……”

阿南倒是很清楚他在懷念什麽,因此隻笑了笑,問:“這麽說,太師每次醉倒後,便隻留法師一個人寂寞無聊了……不知道他會在行宮裏麵想什麽、做什麽呢?”

李景龍毫未察覺她的言外之意,感懷道:“唉,年紀大了,本來這些事都模糊了,我也許久不曾回想。但前些時日接到一封信,裏麵向我問詢起行宮之事,這些過往竟又曆曆在目,如在昨日。”

阿南大感興趣:“哦,這麽巧?不知這事與法師是否有關?”

“這倒沒有,卻是一件蹊蹺怪事。”李景龍搔搔頭,見朱聿恒神情微動,便站起身道,“雖是小事,此畢竟事關東宮,殿下稍坐片刻,我拿來給您過目。”

這老頭被冷落了二十年,性子卻依舊急躁,話音未落,便早已大步往後堂去了。

兩人相視而笑,見仆從們都退在廊下,堂上隻剩了他們二人,幹脆輕聲討論起道衍法師出事當日情形來。

阿南道:“我記得,酒家將石灰撒在了酒窖地上、酒壇的下方除濕,而為了讓酒壇滾起來,道衍法師必然要一手扶住酒壇下部,將它橫倒,以至於手上沾滿石灰——因為酒後發熱,他去扯開衣襟時,手上的石灰自然也會塗抹到身上去。”

於是,便像朱聿恒當時被撒了石灰那般,原本因為藥物而轉為淡青的山河社稷圖,便會變回殷紅顏色,重現那可怖的猙獰麵貌。

“但,石灰沾上之後,擦拭無用,需要用水清洗才能使紅色淡去,而當時酒窖之內,道衍法師哪來的水清洗掉身上的石灰?”

朱聿恒斷定道:“所以,將酒缸滾落斜坡的,與墜下斜坡而死的,肯定是兩個人了。”

“如此看來,當年的道衍法師,肯定是詐死遁逃了。”阿南微微一笑,靠在椅上掰著手指頭,“這豈不奇怪麽?他在靖難之中立下不世之功,被拜為帝師,又自由自在,不曾受任何約束,聖上也絕無對他不利的可能,為什麽他要假死而遠走高飛呢?”

“因為,身懷青龍的道衍法師,真實身份應該就是……”

那個在茶花樹下,被發現過身上八條青龍的,傅靈焰的兒子,韓廣霆。

所以,母親特地為父親而設計的行宮,他身處其中,自然情緒不同。

“你說,他把國師灌醉後,會在行宮做什麽呢?”

阿南朝他一笑:“當然不可能是呆坐著看一整天瀑布吧,吵都吵死了。”

兩人在廳中低低討論著,將來龍去脈理了個清楚,可等了半天,卻遲遲未見李景龍回來。

阿南無聊得開始翹腳了:“不知道信上的蹊蹺怪事是什麽,說和東宮有關的,難道是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圖?”

朱聿恒道:“必然不是,今日之前,李太師並不知道我身上的情況。”

“那就是別的了,比如說,你長這麽好看的一雙手,算不算?”阿南托腮垂眼,看著他規規整整擱在椅子扶手上的那雙手,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垂涎之色,“皇太孫有這樣一雙手,簡直是舉國祥瑞!”

朱聿恒啞然失笑,抬起那雙燈下瑩然生輝的手,彈了她湊到自己的麵前的臉頰一下:“除了你,天底下誰會有這般古怪念頭!”

他彈得很輕,阿南捂著臉笑得也很輕。

靜夜中,門外燈籠在風中微微晃動,月光與燈光在他們的相視而笑中搖晃,讓周身一時顯得朦朧起來。

在如此靜謐美好之際,外間忽然有個聲音倉惶傳來,劃破了沉沉夜色,令朱聿恒與阿南同時驚站了起來——

“來人,來人啊!不好了!老爺溺水了!”

趴在魚池邊哭喊的,正是伺候李景龍的老仆老魯。

阿南與朱聿恒疾步趕到後院時,諸葛嘉已經叫了兩個侍衛下水了。燈籠映照下,一條頗為健朗的身軀背麵朝上,在水中半沉半浮。

侍衛們將遺體從水中拖到岸上,翻過來一看,果然便是李景龍。

阿南蹲下來查看了一下李景龍的瞳仁,又按壓頸部探了探脈搏,對朱聿恒搖頭:“麵部朝下嗆水進肺,速死。”

說著,她站起身,問身旁那幾個正在放聲大哭的老仆:“你們家太師通水性嗎?”

“我家老爺水性極佳!他嗜好釣魚,當年燕子磯那條大魚,上鉤後難以起竿,他直接撲入水中與魚搏鬥,最後親手拖出水麵的!”老魯哭著跪在地上,對朱聿恒連連磕頭,“殿下,更何況這池塘的水不過及膝,養的魚也隻有尺把長,我家老爺身強體健,縱使滑倒入水,也不至於站不起來,活生生溺死在這麽一汪淺水之中啊!”

周圍其他人都是齊聲附和,唯有阿南與朱聿恒對望一眼,兩人心中都油然升起兩個字——“希聲”。

“查一查李老太師落水之時有誰在他的身邊,或是誰接近過。”

“是。”諸葛嘉轉身迅速召集在院中把守的侍衛。

阿南一眼看到了漂在水上的一個方形東西,便撿起李景龍擱在旁邊的釣竿,鉤子一甩,將它釣了過來。

果然是一封信。可惜在水中泡過之後,它早已濕透,封麵上字跡模糊。

“這應該就是李太師要拿給我們看的信了。”阿南說著,將信封打開一看,裏麵早已是滿滿一封的水。

她心下升起不好的預感,將水倒掉後,小心翼翼地抽出裏麵的信紙,卻失望地發現這信寫在生宣之上,薄薄幾張貼在一起,又被髒水浸透已久,墨跡早已洇成一灘,什麽都分辨不出來了。

盡管朱聿恒的手穩定且精確,將其一張張剝離開,鋪在桌上,但麵對一片墨團也是辨認艱難。

囗囗囗兄當年囗囗囗宮守衛弟囗囗囗上允可往囗囗囗囗囗女囗囗囗囗多有秘囗囗閣囗囗囗散際囗囗疏漏囗囗囗囗知一二囗慰在天囗囗

殘字缺句甚多,一掃之下,毫無頭緒。

“奇怪,凶手殺人的原因,應當便是為了這封信……但為何他殺了人,卻不將這最重要的東西帶走呢?”

阿南正舉著洇開的墨團努力辨認著,門外傳來腳步聲,諸葛嘉走到門邊,出聲提醒:“殿下,仵作來查驗了屍身,侍衛們也都一一盤問過了。”

朱聿恒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嗓音如常:“有何發現?”

諸葛嘉也不避阿南,稟報道:“李老太師確屬溺水而亡,身上並無其他傷痕。事發之前,侍衛們搜查過院內,確認並無任何人藏身,家仆們也全都候在堂外聽用。直到李老太師去後院書房取信遲遲不歸,才有人前去查看,剛走到池塘邊便發現了屍身。”

朱聿恒問:“確定園內無人?”

諸葛嘉肯定道:“是。屬下帶人查遍了所有角落,今晚太師府中肯定無人進出。”

阿南捏著下巴皺眉思索:“這倒是奇了。李太師身上無傷,卻溺死在淺水之中,本應隻有希聲可以做到。但希聲所傳距離有限,必須在近旁才行,若無人接近的話……那又是什麽手段殺的人?”

諸葛嘉道,“另外……還有一件事,不知與此事是否有關聯。把守後院門戶的侍衛,在李老太師進去後不久,模糊聽到‘青鸞’一聲驚呼,聽聲音,應當是李老先生在喊叫。”

阿南“咦”了一聲,問:“大半夜的,他忽然喊青鸞?”

“是,總之是叫這個聲調,其餘的,便再無任何異狀了。”

“青鸞……”阿南猶疑著看向朱聿恒。

他們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錯愕思量。

在這樣的深夜,無人的院落中,為何他的口中會出現青鸞?

這東西,又與他詭異的死亡,有何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