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70章 水殿風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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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候在外的侍衛們終於從殿外衝進來。殿內光線晦暗,依稀看見滿殿都是被水流衝得摔倒在地驚慌失措的人。

太子妃借著朦朧光亮,高聲指揮侍衛們救助周邊幾個摔在水中的姑娘,聲音沉穩如昔。隻是陡遭大變,她身體難以保持平衡,要緊緊地扯著阿南的手臂才站得住。

阿南穩穩地扶住她,低聲指給太子妃各處需要注意的狀況。她目光犀利,在將殿內情形一一稟報的同時,還注意到偏殿的綺霞正倉皇地扶著方碧眠跌坐在地上。

侍衛和女官們迅速救助安撫傷者,亦有女官上來扶太子妃去偏殿安歇。

太子妃見殿內眾人雖然狼狽,但水浪退去後並無人失蹤,才鬆了一口氣,輕輕握了握阿南的手。

她雖然全身濕透,但身上雍容氣度不減,聲音依舊沉靜:“這回真是多虧姑娘了,你先歇一會兒吧。”

阿南應聲退下,涉水跑到綺霞身邊,見方碧眠右衣袖上全是血跡,忙問:“怎麽了?”

綺霞語帶哭腔地撩起方碧眠的衣袖給阿南看:“剛剛那個水衝來的時候,旁邊吹笙的姐妹摔向我這邊,笙管差點插到我眼睛裏,幸好碧眠抬手幫我擋住了,可……可她的手……”

方碧眠肌膚雪白,那藕節般白嫩的右臂上被戳出了一個血洞,正在汩汩流血,看來格外令人心驚。

阿南見綺霞用帕子胡亂綁紮傷口,便抬手接過帕子,先將方碧眠的上臂紮住,彈出臂環中的銀針用酒衝了衝,將傷口旁的竹木屑剔除幹淨,才用帕子將她的傷處包紮好。

方碧眠疼得麵色煞白,曲著右手被綺霞扶起,聲音虛軟:“綺霞,我……我站不起來……”

“方姑娘太虛弱了,你扶她去休息一下吧。”阿南見她的傷處動一下就裂開冒血,帕子上全是血跡,便囑咐綺霞扶她靜躺一會兒,盡量不要動彈。

旁邊傳來吳眉月的哭聲,小姑娘被水衝過來,此時抱著柱子不敢下來,驚惶的小臉上一片淚痕,已經哭脫力了。

阿南輕拍她的後背撫慰她,見殿內陰暗積水,便將她帶到殿外明亮處,呼吸新鮮空氣安定下來。

日光依舊明燦,山林之間水風呼嘯。瀑布向下傾瀉,仿佛一匹安靜的白練懸掛於兩山之間。

若不是殿內現在淩亂一片,傷患呻.吟不止,剛剛那巨大的水龍激流,仿佛隻是一場幻覺。

吳眉月像隻受驚的小兔子,眼睛紅紅地揪著阿南的衣袖,直到她身邊的嬤嬤找到她,才把她哄走。

眼看殿內的姑娘們個個狼狽不堪地回了家,樂班也被遣走,行宮頓時冷落下來。阿南想到剛剛那滿殿鮮花錦繡的情形,不覺感到寂寞。

一轉頭之際,她看到朱聿恒沿著白玉拱橋向她大步走來。對麵高台瀑布耀出絢麗霓虹,七彩光華籠罩在琉璃台閣之上,也籠罩在他頎長嚴整的身影之上。

水風輕揚他身上的天青色錦衣,水光山色,動人心魄。

阿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在他的身上,被攫取了所有注意力。直到他走到自己麵前,將手中一塊雪白帕子遞到她麵前,她才回過神來,接過來擦著自己濕漉漉的頭發,心裏升起一股懊惱來——明明差不多的天青色,怎麽他穿得俊逸出塵,自己卻搞得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那邊情況怎麽樣?”阿南一邊擦頭發,一邊問他。

“右峰下臨絕壁,與這邊相接的唯有這座拱橋,事發之時侍衛已經把守好了這唯一的出入口,可確定安全無虞。”

阿南打量那邊的懸崖峭壁,確實無人能潛入,便又問:“這行宮設計如此精巧,借瀑布長流之水而消暑,簡直奇思妙想,是哪位能工巧匠設計的?”

“這我倒不知。六十年前太.祖攻下金陵後,因龍鳳皇帝身有熱病,便在來之前遣人先建了行宮,準備來江南避暑。工圖冊與建造全都是他那邊的人著手的。”朱聿恒說道。

當時天下紛爭,群雄並起,本朝太.祖也是勢力之一,共尊韓淩兒為帝,抗擊異族。但行宮建好後,他在南下之時溺亡於淮河,因此其實並未來過這座行宮。

阿南恍然大悟,指著對麵高台問:“所以那兩個水晶大缸,是用來供奉蓮花的?”畢竟,當年龍鳳皇帝依托青蓮宗而起事,自然要設下這排場。

見朱聿恒點頭,阿南又脫口而出:“你說,這裏會不會是關先生設計的?”

朱聿恒眉梢微揚:“確有這個可能,我讓人查查看當時修建的工圖。”

若確實是關先生所為,又萬一能從中找到些山河社稷圖的線索,那自是再好不過了。

朱聿恒抬頭看看日頭,轉身向殿內走去:“我先去看看太子妃殿下是否已整肅完畢。這裏既有意外,還是及早離開為好。”

阿南想起綺霞和方碧眠,也快步向殿後走去,看是否能過去幫一把。結果剛繞過兩棵樹,差點和對麵的綺霞撞個滿懷。

阿南一把扶住綺霞,見她正捂著眼睛,便問:“怎麽了?”

“沒什麽。我剛在殿內找你半天,可能裏麵太暗了,一出來這日光正照在瀑布上,尤其一道白光猛刺過來,讓我眼睛都要瞎了。”綺霞抬手將湧出的眼淚擦掉,抓著她的手說道:“阿南,碧眠撐不住暈倒了,現在殿後躺著呢。她的傷口一動就冒血,教坊司也不敢帶她下山。要不……你向太子妃求個情,讓她至少能進殿內躺一躺?雖然我們教坊的女子低賤,可殿後全是瀑布水風,她又受那麽重的傷,怎麽頂得住呀!”

阿南點頭道:“行,我去找太子妃求求情,她仁慈寬厚,應該……”

話音未落,忽聽得對麵瀑布的嘈雜聲中,似乎夾雜了一聲驚呼。

阿南和綺霞下意識轉頭,一起看向對麵。

隻見一條女子身影從後方的樓閣中衝出,順著橋直奔高台,向著流瀉的瀑布衝去。

正午日光猛烈,周圍又全是水色暈光,阿南看不清對方低埋的臉。但那豔麗的綠底紅花服飾讓她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個快步奔向瀑布的女子,正是剛才陪伴在太子身邊的美人。

隻是她如今步伐驚亂,已全然失去了之前如牡丹般華貴雍容的姿態,隻顧著向瀑布奔去。

但在奔到高台上時,她忽然頓住了腳步,那衝向台外瀑布的步伐硬生生停下了,口中的驚呼也陡然停住,像是卡在了喉嚨之中,瞬間停頓。

阿南知道那邊肯定出了什麽事,但八角高台雖然四麵無牆,那美人所處的角度卻十分不湊巧,剛好就在一根柱子之後,後方的情景被徹底擋住。

阿南忙奔到欄杆旁,與綺霞一起探頭去看柱子後發生了什麽。

柱子的旁邊,就是那個高大的水晶缸。透過明淨的水晶缸壁,阿南一眼便看見了,柱子後方隱藏著一個灰綠人影。

那人背對著她們,手持利刃,一刀紮進了美人的胸口。

但在這一瞬間,美人也終於發出了最後絕望而淒厲的尖叫聲:“救……救命!”

右側山峰搜檢無異後,太子身邊的侍衛們大都調到這邊來了,如今離事發處最近的便是把守在拱橋上的侍衛們,他們聽到夾雜在瀑布水聲中的尖叫後,立即向著左右張望,尋找聲音來源。

阿南指著那根琉璃柱大呼:“在高台上,有刺客!”

那兩名侍衛立即轉身,向著被瀑布籠罩的高台疾奔。

然而未等他們跑出幾步,隻聽到一聲淒厲慘叫,那條衫裙鮮豔的身影已從柱子後被推了下去,隨著長流不息的瀑布水流墜入了下方池子之中,清澈的池水迅速被狂湧的鮮血染成一片猩紅。

綺霞早已不敢看了,瑟瑟發抖地捂著臉,別開頭尖叫。

殿內正在收拾殘局的人被驚動,放下手頭東西一擁而出,就連太子妃與朱聿恒也循聲出來了。

那幾個侍衛已經追到了高台之上,卻在八角的琉璃頂下麵麵相覷四下張望,一看便知他們在台上並未尋到任何外人蹤跡。

阿南對著那邊大吼:“刺客還在亭子內!”

可瀑布水聲急促,入耳嘈雜,對麵侍衛正在最嘈雜的地方,顯然聽不見她在喊什麽。但領頭的已經發現了亭內血跡,他伸手在水晶缸壁上抹了一把,轉頭說了聲什麽,幾個人立即長刀出鞘,在高台上搜尋起來。

阿南錯愕不已,她明明看到凶手就在柱子後麵,怎麽這幾步路的時間,就消失不見了?

她隻能轉向朱聿恒,指著柱子後急道:“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

朱聿恒低頭見水中果然有衣角沉浮,立即命身旁一個侍衛脫了鞋帽卸了佩刀,躍下水向著鮮血彌散的地方遊去。

他排開人群向著阿南大步走去,問:“怎麽回事?”

阿南一指對麵亭子,急道:“剛剛那裏有人躲藏著,把人殺了又推下水去了!”

朱聿恒雙眉一揚,立即轉向對麵,正要下令搜查,隻聽得頭頂轟鳴聲響,夾雜著旁邊人的尖叫聲,在他們耳畔瞬間爆發。

在巨大而尖銳的悠長響聲中,頭頂瀑布再度湧出巨大水流,萬千白浪如雪崩般直擊向下方水潭,淺潭之中怎麽可能容得下這驟增的水勢,大股波濤凶猛地傾瀉奔騰,勢不可擋地向著岸上人猛撲而來。

朱聿恒立即拉住站在欄杆邊的阿南,而阿南則與綺霞一起抱緊欄杆,三人勉強在浪頭之下維持住平衡。激浪之中,岸上其他人被水浪衝得摔了一地,狂浪衝入殿門,在裏麵回**席卷,裏麵也是哀聲一片。

等浪頭過去,朱聿恒立即奔到母親身邊,將她攙扶起來。

圍站在欄杆邊的眾人都是一臉驚慌失措的模樣,隻有太子妃神情冷峻,吩咐朱聿恒帶侍衛們立即去對麵保護太子,以免出事。

阿南抬起頭,看見瀑布之下的高台已經空無一物,那裏首當其衝,裏麵侍衛連同瓷桌椅、水晶缸都被激浪掃落,如今隻剩了空****的八角台。

身旁的綺霞尖叫一聲,伸出顫抖的手揪住阿南衣袖,指著下方叫道:“她……她掉下去了!”

眾人齊齊看向她所指的水麵。

瀑布匯於水池,這些水又自拱橋之下流瀉於山間,形成第二折 瀑布。那個被殺的美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激浪從水池中被衝出,身形冒出水麵一瞬間,便立即向下方墜落。

後方的侍衛在激浪來的時候都下意識緊抱住欄杆穩定身體,此時立即下水向她追去,但終究無法趕上,眾人隻能眼睜睜看著她被暴漲的大水衝走,墜落於下方的水潭河流之中,怕是屍骨難尋。

阿南略一思忖,立即奔到池子後方,去查看那具龍骨水車。

在細微的“吱呀”聲中,巨大的龍骨水車依舊不緊不慢地將潭水往上方輸送,這暴漲的水位似絲毫未曾影響到它的運作。

日光大亮,瀑布又恢複如常,五彩虹光再度高掛於山間。

眾人卻隻覺得身體發冷,麵前仙境般的美景也顯得詭異陰森起來。

朱聿恒吩咐侍衛們立即準備返程,又朝著阿南一點頭,立即向著對麵右峰奔去。

阿南會意,趕緊來到太子妃身邊,警惕旁邊的動靜。

太子妃雖然全身濕透,那鎮定自若站在女官和侍衛中的模樣,卻如坐在自己熟悉的高堂華殿之中,從容不迫。

她抬手示意阿南過來,開口問:“司南姑娘,本宮剛才看到,你與那個樂伎最早發現刺客蹤跡?”

阿南招手讓綺霞過來,見她驚慌失措,便開了口道:“是,我二人當時正在瀑布邊閑聊,忽聽見對麵傳來驚叫聲,抬頭一看,是那位……”

她不知死者身份,難免停頓了一下。

太子妃顯然也看到了水中那翠衣紅花的衣角,提示道:“袁才人。”

阿南才知道那是東宮之中僅次於太子妃的媵妾,便繼續道:“我們看見袁才人一邊驚呼著,一邊向瀑布奔去,隻是瀑布水聲太大,將她聲音遮蓋過去了,因此除了我們之外,並無他人聽見。”

阿南將當時情形一五一十述說了一遍。說到自己看見一個綠衣人在水晶魚缸後殺人之時,太子妃終於開了口,問:“什麽樣的綠衣人?”

阿南仔細回想,道:“因為屋簷上全是瀑布往下流淌,就像隔了一層暴雨,再加上那人又躲在水晶缸之後,更加了一層障礙,因此看得並不分明。袁才人是一邊低呼一邊跑進亭子的,在柱子後聲音忽然停止,我估計她應該是在當時被藏在柱子後的凶手刺中了胸口。而我與綺霞跑到欄杆邊時,隻看到凶手將刀子從她胸口拔出來的一刻了。那人身上穿著灰綠衣服,比袁才人高半個頭左右,右手舉著一柄利刃,刀子一拔出,袁才人的鮮血便噴湧到了他身上和水缸上,讓場景更加模糊了。”

綺霞在旁邊拚命點頭,表示自己也看到了一模一樣的場景:“我……我也看到魚缸後那個刺客了,隻是我眼睛痛,看得沒有阿南這麽仔細。”

太子妃神情凝重,問:“那刺客如此凶殘,袁才人豈有生還之理?”

阿南點了一下頭:“怕是凶多吉少。”

“那可真是咄咄怪事。”太子妃沉吟道,“你們二人都看到了刺客行凶,可侍衛們趕到的時候,卻沒有發現任何人……這刺客是逃到何處去了呢?”

阿南肯定道:“雖不知他如何逃脫,但據我推算,此人必定還藏身在附近,請殿下務必小心。”

“姑娘言之有理。”太子妃行事爽利,當即命女官整肅好回宮依仗,又令嚴密封鎖消息,私下找尋袁才人,不得將此事泄露半分。

這邊正在準備,那邊朱聿恒已經護送太子走過拱橋。

太子氣喘籲籲地搭著身邊太監的手走過拱橋,肥胖的麵容上滿帶驚怒。

顯然朱聿恒已將袁才人的消息稟報給他。在走到橋頭之時,太子手撫欄杆向著下方望去,見瀑布流瀉懸空,下方足有百十丈高,頓時滿目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