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76章 遠山鳴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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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樓朝朝歡笑、夜夜笙歌,早已恢複了常態。隻有那日苗永望被殺的房間,如今房門緊鎖,禁止出入。

朱聿恒帶著綺霞進門,見裏麵所有陳設都還保持著當日的模樣,甚至連那個打翻的水盆都還扣在地上,周圍大片幹掉的水漬。

“當日我進門時,苗大人也剛到,天氣炎熱他渾身冒汗,我絞毛巾給他洗了把臉,結果他跟我說這回到應天,少則三兩天,多則十來天,他就要升官發財了,到時候他和家中母老……妻子商量下,定能幫我贖身……”綺霞努力回憶那日發生的一切,連苗永望那天找自己說的話都抖摟了一遍。

“他有何底氣,敢說這種話?”朱聿恒嗓音略低,帶著些寒意,“登萊動亂,他身為當地父母官,按律定被朝廷查辦,他居然敢認為還能升官發財?”

綺霞不知道他的身份,隻訥訥點頭:“他真這麽說的。隻是我早聽膩了這些鬼話,懶得聽他胡扯,就把話題帶過去了……”

朱聿恒沉吟思索片刻,又指著牆上那個眉黛痕跡問:“那是你畫的?”

綺霞這才發現牆上有三條月牙痕跡,湊在一起像是一朵蓮花。她驚訝地上前仔細瞧了瞧,搖頭道:“不是我的,這螺黛很貴的,我可用不起。”

刑部一群人雖然勘察仔細,朱聿恒也是思慮周到之人,但對於眉黛這種女子的東西,一群大男人哪有研究。

聽她這麽說,朱聿恒又仔細看了看那痕跡,道:“你詳細說說?”

“這是金蘭齋最好的遠山黛,二兩銀子才一小顆。我們普通姐妹用的是半錢銀子一大盒的那種眉石,畫出來又黑又僵。聽金蘭齋的夥計說,這種螺黛是用波斯的黛石和青金石、雲母、珍珠一起搗碎過篩壓製陰幹的,遠看帶點微青,細看有朦朧閃光,跟我們用的是天上地下。”

朱聿恒仔細查看那幾抹青黛,確實如她所說,看起來微青且有光澤,與尋常不同。

“酒樓的人說,梅雨季牆上發黴,因此他們前幾日剛剛粉過牆,而你們是第一個用新刷的房間的。所以,你當時進屋後,應該就看到了這個痕跡?”

綺霞搖頭:“沒有,我真沒注意過牆上的痕跡,而且也不知道它什麽時候出現的。”

朱聿恒略一沉吟,猜測這應該是在苗永望死後才出現的。

畢竟,這標記做在牆上如此顯目,他和阿南都能一眼看見,綺霞這種對妝飾十分關切的人,早該湊上去看個清楚了——除非,眉黛出現的時候,苗永望已經出了異常,綺霞才無暇關注到閑雜的東西。

“去查一查當時在樓中的人,有誰用的是這種遠山黛。”朱聿恒吩咐刑部的人。畢竟,殺人後倉促留下的,極有可能是突破口。

將綺霞帶回獄中,朱聿恒讓江寧縣換了個淨室關押她,又命人送了她的日用物事進去。

諸葛嘉等候他已久,見他回來,趕緊將手中一本冊子呈上:“殿下,這是袁才人的驗屍報告,請過目。”

朱聿恒接過來看了看,比他所想更為淒慘。袁才人被衝下河灘之後,由於水力回激,在下方潭中逆流而上,衝到了水潭上遊,以致未能及時搜尋到。

正值夏日,她的屍體又被山中猛獸拖到林中,啃咬得麵目全非,找到時已腐爛生蛆,慘不忍睹。

不過,雖然麵目不存,但因為屍體腿上的胎記尚存,所以經過她身邊宮人的辨認,最終確定了身份。

“若非江白漣這種熟悉水性的人在,誰又能想到被瀑布衝下水潭後,屍體會被逆流衝到上遊呢?”諸葛嘉見朱聿恒神情沉鬱,掩了檔案一言不發,隻能試探著替手下找場子,“可見水性凶險難測,實非常人能解。”

朱聿恒想起緩緩點了一下頭,心裏又難免想起阿南來——不知道她去東海了嗎?水下凶險,她又是否一切順利?

似乎是應了他心中所想,杭州的消息正火速送到。

信內,卓晏急迫之情躍然紙上:“阿南下海受傷,已火速返岸。”

離開海太久了,真是今非昔比。

“當年我在海上,潛得再深再久也跟沒事人一樣,如今流這麽點鼻血,能有什麽關係?”阿南被卓晏按著休息了兩天,實在躺不住了,對他抱怨。

“不行,你給我好好躺著,提督大人交代了,一定要好好關照你。”卓晏對姑娘家的事情特別上心,牢牢記得她喜歡吃的菜,殷勤地每日送到她房中來。

阿南心說,這是關心我啊,還是怕我有什麽異動啊,至於盯這麽緊麽?

不過以她的道行,卓晏要看住她,怕是不大可能。

“阿晏,將來誰嫁給你,可算有福了。”阿南愉快地吃著飯,和他閑扯。

“就我這聲名狼藉的花花公子,如今家裏又失勢,誰肯嫁給我啊。”卓晏說著,臉上倒是不幽怨,“再說了教坊姑娘們多好,個個年輕漂亮又多才多藝,比娶個老婆回家管自己可好太多了!”

阿南給他一個白眼:“幸好阿言不在,不然還不被你帶壞?”

“他……他肯定不會受我影響。”卓晏說著,默默把“他將來會有三宮六院”幾個字吞回肚子裏去,又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件,“喏,應天送來的急件,你看看。”

“挺快啊,兩天就一個來回了。”阿南拆開信看了看,說,“阿言說他知道了,已經讓官府選擇海邊善水的漁民,還讓他們妥善準備一切下水物什,現在萬事俱備,就等我恢複了。”

裏麵還寫了已經派了應天的太醫攜帶傷藥趕赴杭州,希望她先好生休養,一切以身體為要雲雲。

阿南笑眯眯看著阿言的囑咐,沒有告訴卓晏。

卓晏又好奇地問:“阿南,你下水後發現了什麽啊?為什麽隻叫我們把那周圍守住,不許任何人下去?”

“水下有點問題,我要和阿言商量商量。”阿南喝著小米粥,又捂著胸口說,“唔,我好像真的是傷到了,挺痛的……大概要養幾天呢。對了我寫了個配方,是下水要用的藥,阿晏你記得親自幫我去配藥哦,這個至關重要,不能配錯了!”

卓晏接過藥方,把胸脯拍得山響:“阿南你安心休養,我一定蹲在旁邊盯著他們配藥,放心吧!”

把卓晏支走後,阿南一骨碌爬起來,換了件不起眼的衣服,直奔吳山而去。確定沒人跟蹤後,她和自己人碰了個頭。

“魏先生,這是我請人根據你們傳遞來的消息,算出的放生池中心徑。”阿南將朱聿恒得出的結果交給他們中最精術數的魏樂安,隻字不提這其實不是“請”而是“騙”來的。

魏樂安一看那上麵的數據,頓時驚呆了:“這……居然真的能算出來?我知道公子在放生池上被牽絲捆縛後,已經算了十來天了,可進度還沒到三分之一呢!”

“他隻用了兩個時辰。”阿南見魏樂安震驚得眼睛都快掉下來了,心裏暗自有點驕傲——畢竟,這可是她**出來的阿言,比世上任何人都要合她心意。

“不過因為擔心他會看出這是放生池,所以我抽掉了一批內容,你還得把它補完才能得到最後的結果。”

魏樂安激動道:“南姑娘放心,有了這些,推算後麵的不是難事!我估摸著……兩三天內,我準能成!”

司霖在旁邊抱臂看著阿南,冷冷插話: “幫手呢?你算來算去,怎麽不說誰跟你去?”

“沒法帶人去。我仔細推算過那個水下的機關,人越多,水波越混亂,造成的擾亂越多。”阿南說著,不自覺又歎了口氣,心道,若說有人能幫自己,或許隻有阿言了——

可惜,這世上最不可能幫自己破陣的,就是阿言。

“還有,你上次不是說,為了保住公子這些年的根基,咱們最好不要與朝廷正麵對抗麽?如今你這是準備直接殺進去了?”

“公子這些年來辛苦打下的基業,我當然難舍。可如今看來,也顧不得了。”阿南示意司鷲出去觀察外麵動靜,又將門掩上,目光才一一掃過堂上眾人,讓他們都注意聽著,“畢竟,朝廷很可能已經知曉公子的身份了。”

堂上眾人頓時大嘩,馮勝最激動,壓低的聲音也掩不住他的激憤:“怎麽走漏的消息?知道真相的隻有咱們這群最忠心的老夥計,難道是出了內鬼?”

“是個叫薊承明的太監,之前是內宮監掌印,你們誰接觸過嗎?”

堂上眾人沉默片刻,最後是常叔道:“他對老主子忠心耿耿,是我們上岸後聯係的人之一。但我聽說他數月前在火中喪生了?”

阿南掃過眾人表情,心下微沉——看來,除了她之外,其餘人大都知道薊承明的身份。

她十四歲出師後,便發誓效忠公子,用三年時間為他立下汗馬功勞,他被尊奉為四海之主時,她就站在他的身旁。

她曾認為自己是他最依仗的人之一。可現在看來,她似乎有點高估自己了。

常叔察覺到她神情異樣,立即解釋道:“南姑娘,我們聯係薊公公時,正值你失陷拙巧閣,後來又送你北上養傷,我想公子大約是希望你好好休養,因此才未對你提起。”

“這本是小事,公子未曾提及也是正常。”阿南立即點頭,說道,“薊承明擅自動手引發機關,想將順天城毀於一旦。後來功虧一簣,行跡敗露,竟讓人查到了他留給公子的密信。”

魏樂安急問:“密信是如何寫的?”

阿南回憶信上內容,緩緩道:“他寫自己二十年來臥薪嚐膽,為報舊主之恩不惜殞身,並伏願一脈正統,千秋萬代。”

“一脈正統……這、這可如何是好?”馮勝脫口而出,“這朝廷哪還有不知道咱們公子才是正統的道理?”

“是啊!這下再瞞也瞞不下去了!”

“所以,就算再舍不得這些年來打下的基業,咱們也不得不拋棄了,隻能選擇與朝廷撕破臉,畢竟朝廷絕不可能放過公子的!”阿南說著,又看向堂上眾人,問,“你們認為呢?”

眾人議論紛紛,但最終沒有其他解決途徑。

畢竟,曆來的皇權鬥爭,哪有善了的途徑。

“南姑娘,到這份上了,咱們隻有將公子拚搶出來一條道了!”馮勝揮拳道,“實在不行,咱老夥計把這身老骨頭全都葬送在放生池,也算不辜負咱們這二十年的辛苦!”

“那可不行,馮叔你得保重身體,你還要與公子回去縱橫四海,繼續當你的海霸王呢。”

“哈哈哈哈哈,對,當海霸王有什麽不好!”

其他人也紛紛響應:“回海上!過他娘的自由自在的日子!老子早就不爽這束手束腳的日子了!”

見眾人都沒有異議,阿南一錘定音:“好,趁現在我這邊方便,咱們盡快把公子給救出來!魏先生,你三天之內,一定要將最終結果交給我。”

“放心吧南姑娘,絕不辱命!”

“馮叔,你把我的棠木舟好好保養保養,下方多辟暗格,越大越好,我到時候要用。”

“行,包在我身上!”

“常叔,接應的重任交給你……”

阿南樁樁件件吩咐下去,眾人齊齊應了,一一領取阿南給他們分派的任務,又商議籌劃到時如何配合。

一群人熱火朝天地商量完,看看時間不早,阿南估摸著卓晏也快配藥回來了,便告別了眾人,火速趕回驛站去。

已是七月末了,夏日暑氣正盛,灼熱的風中,滿街鳴蟬遠遠近近的噪聲,讓這午後更顯沉悶。

吳山之下,古禦街左右,夾道滿街紫薇盛開,團團簇簇如枝枝錦緞堆疊。

阿南抬手碰一碰花朵,讓它們撲簌簌落在自己的掌心。

那豔麗奪目的花瓣,如同順天城下,引燃了煤層的火焰一般,散亂而毫無規則。

一瞬間,阿南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薊承明當時要做的事情,公子他……知道嗎?

就如一瓢冰水猛然澆在她的頭上,在這炎熱天氣之中,她後背竟冒出了一股冷汗。

但隨即,她便用力搖頭,撇開了自己這個可怕的想法,嚴正地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亂想。

畢竟,那是她的公子,是胸懷蒼生的公子,是叮囑她去挽救黃河堤壩的公子,是將年幼的她從生死關頭救回來的公子。

哪怕一閃而逝的懷疑,都是對公子的玷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