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79章 琉璃業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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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聿恒此次是微服而來,所以杭州府衙不敢大張旗鼓迎接,隻有知府率了幾個要員,與卓晏等人在碼頭等待。

船一靠岸,一群人便誠惶誠恐笑臉相迎,個個提督長提督短的,讓阿南暗自覷著朱聿恒好笑,也不知道這位大爺什麽時候才肯與自己坦誠相見。

再想了想,這樣也好,畢竟阿言要是真成了殿下,到時候場麵可能不好收拾。

“有空去驛館找我。” 阿南對朱聿恒揮揮手,懶得去看一群男人觥籌交錯。

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中,朱聿恒略點了一下頭,看了卓晏一眼。

卓晏會意,立即便跑到阿南身邊:“我送你回去吧,順便帶你去吃我最喜歡的那家店!”

卓晏這個紈絝子弟找的店自然名不虛傳。

“來,龍井蝦仁東坡肉,這家廚子做得最好的菜,你嚐嚐看。”

“你怎麽過來陪我?在官場上多轉悠轉悠唄,說不定能重回神機營謀個差事。”阿南吃著鮮嫩的蝦仁,笑笑看著他,“你看你整天瞎晃悠,這也不是個事兒啊。”

卓晏笑道:“一樣的一樣的,我把你伺候好了,提督大人一開心,我不就有著落了嗎?對了,我一上船就暈所以今天沒出海,聽說當時情形特別危急?”

阿南心有餘悸道:“確實,我差點以為自己要送命了呢,幸好阿言帶人及時趕到,把我救下來了。”

“那可算萬幸。提督大人一到杭州,聽到你出海了,連水都來不及喝一口便立即調船趕過去了!你是沒瞧見他當時那焦急的模樣,杭之都驚呆了!”

“是嗎?阿言對我真好。”阿南笑眯眯地吃著,又壓低聲音問,“他在應天不是有要事嗎?為什麽忽然跑來杭州啊?”

卓晏朝她擠擠眼:“關心你的……不,杭州的安危吧。”

“騙人!我不信他說要來找我,朝廷就能讓他來。”

“這……我還真不知道,我現在白丁一個,哪知道這些內情?”卓晏歎氣道,“我也就幫忙打打雜,接待接待朝廷不便出麵的人了。”

“朝廷不便出麵的人,我嗎?”阿南笑著指指自己。

“不是啊,聽說要小心伺候著,我也不知道是什麽人……”

見卓晏略有遲疑,阿南也不願為難他,立即轉了話題道:“算了算了,公務上的事我才沒興趣呢。”

“可不是麽,聊這些幹什麽,吃飯才是要緊事。”卓晏殷勤地把叫花雞外麵的荷葉給剝開。

阿南確實餓了,撕個叫花雞的翅膀吃了,又風卷殘雲吃了兩塊東坡肉。

卓晏嘖嘖稱奇:“像你這麽能吃肉的姑娘,很少見啊。”

“那沒辦法,不多吃點肉,哪撐得住水下的陰寒?”

“先休息幾天唄,反正大家在準備,這幾天應該不需要下水。”

阿南朝他笑了笑,說:“那可說不準。”

一頓飯吃完,卓晏將阿南送回驛館,阿南撫著肚子進了門,想想又悄悄地欺身到巷子口,見左右無人,便翻上牆頭,幾步踏過屋簷,看向長街。

黃昏漸暗的街邊,卓晏阻止了一家皮貨店的老板關門,進內匆匆付了錢,提著一個竹筒出來,隨手往馬背上一係,便騎馬走了。

阿南的目光緊盯著那馬上的竹筒,思索著直到它與卓晏消失在巷口,一絲不安難以抑製地湧上心口。

她深吸一口氣,勉強沉下氣,踏過幾道屋脊,翻落在一條冷僻街巷。

在街巷的最末端,是個破舊得幾乎要塌朽的破園子。

在破園的圍牆一角,是正在等待她的幾個人。

阿南越過望風的司霖,向司鷲點了點頭,轉到傾頹的牆角:“魏先生,馮叔,久等了。”

“沒事,我們也是剛來不久。”魏樂安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交給阿南,道,“南姑娘,這是放生池最中心的那個點,確認無誤。”

馮勝道:“你的棠木舟我已經打理好了,還增大了水下暗格,妥妥兒的!”

司鷲走過來拍胸脯道:“後撤的路我也已經安排好了,直通三天竺,一路暢行無阻!”

“辛苦魏先生和馮叔了。”阿南驗看了魏樂安的數據,又確定了小船的位置,最後對司鷲點頭表示肯定,說道,“明日辰時,我準時出發。”

眾人聞言都是一驚,司鷲急問:“這麽快?”

“朝廷要將公子押解北上了,而且很可能直接去順天。”不然,朱聿恒不至於連父母的危機都要擱置,親自來到杭州。

“這不是更好?”馮勝一拍大腿,道,“沒有放生池那些陣法,咱們在半道上劫個人還不是易如反掌?”

魏樂安撚須點頭,司鷲更是把頭點得跟敲鼓似的。

“但,朝廷的幫手要來了……”阿南低下頭,望著自己不自覺握緊的雙手,“他若是來了,我沒有任何把握救出公子。”

眾人看著她的手,都知道她指的人是誰,一時臉色都難看起來。

司鷲抬手輕輕拍了拍阿南的背以示安慰,又覷著司霖道:“幸好阿南潛伏在官府那邊,及時打探到消息。不然,姓傅的那個混賬一來,我們肯定全軍覆沒。”

司霖麵色鐵青,一言不發。

魏樂安則問阿南:“消息確切嗎?”

“九成九。”

畢竟,隻有那人能拆解吉祥天保養內部構造,並且要用到純淨的羊脂——那種東西,隻有皮匠鋪才會備有。

“所以,我們必須趕在援兵未到杭州之前,將公子及早救出。”

魏樂安問:“那麽,你準備帶誰去?”

阿南搖了搖頭:“沒法帶人去。我仔細想過了,那水下的機關,人越多,水波越混亂,造成的擾亂越多。”

她說到這裏,心口忽然升起一個念頭——傅準那些複雜精微的機關,舉世無雙難有破解之法,若說有人能幫自己,或許隻有阿言了……

可惜,這世上最不可能幫自己破陣的,唯有阿言。

幾人雖然都知道阿南的本事,但想到她孤身前去,一時都陷入沉默。

魏樂安躊躇問:“你如此冒險,有幾成把握救出公子?”

“放心吧,這些日子,我已將石叔豁命探來的陣法,一再反複地推算過了。”阿南一揚眉,說道,“放生池這個鬼門關,隻要對方陣法沒變,我就有充分信心,絕不會對不起石叔的付出。”

聽她有如此把握,大家都略鬆了一口氣。

確認過了所有事務,阿南最後交代司鷲道:“明日你把棠木舟駛到西湖東岸,然後到河坊後街幫我取點東西。”

事情商量妥當,阿南向外走去,一直站在外麵望風的司霖抬起胳膊攔住她,冷冷開口:“我問你,你是不是要回去,和那些朝廷的人混在一起?”

阿南抬手彈了彈橫在自己麵前的胳膊:“你操這個心幹什麽?總之明天我會將公子安全救回,少了一根寒毛我認罪。”

“你天天與官府的人混在一起,叫我們如何不操心,如何相信你?”司霖目光利得如同針尖,直刺著她,“南姑娘,若你還對公子忠心耿耿,願意護著咱們這一脈正統的話,你就該拿出誠意來給我們看看,不然,誰知道明日我們等來的,會是公子還是朝廷鷹犬?”

“笑話,我若是背叛公子效忠朝廷,你還會好好站在這裏?”阿南掃了周圍幾人一眼,提高聲音道,“怎麽,我才剛離開你們幾個月,你們就覺得我會背棄當初誓死效忠公子的誓言、出賣出生入死的兄弟?”

“阿南,別聽司霖胡說八道!”司鷲急道,衝上去就將司霖搡開,“別擋道!阿南既然說了明日去救公子,那咱們安心等著就行!”

魏樂安見司霖麵色鐵青,任憑司鷲推搡,依舊一動不動站立著,也有些無奈:“南姑娘,如今公子失陷,群龍無首,司霖急火攻心胡言亂語,確是該罰。隻是……明日既然有事,你今晚不如與兄弟們細細商議大事,何必還要離開呢?”

“我今晚還有事。”阿南不願詳細回答。

司霖冷笑問:“明天一早你就要出發去救公子,什麽事你今晚必須要去辦?”

阿南本不願理他,但見司鷲與馮勝也在看著自己,便道:“明日放生池一戰,衝突在所難免。我和阿言還有些事情,需要及早安排好。”

畢竟,她委實不願阿言在場,更不願他卷入紛爭。

“阿言?口口聲聲叫得這麽親熱,你如今與他形影不離,心裏還有公子?”司霖死死盯著她,逼問,“你忘記當初你快死的時候,是誰收留了你?又是誰悉心培養你、多次救你出險境?誰讓你這個五歲就應該死在海島賊窟裏的小丫頭,最終成為了叱吒西洋的南姑娘?”

“公子的恩情,我片刻不曾忘記,隻要有需要,我為他豁出命都可以!”阿南冷冷駁斥道,“不需要你來強調。”

“嗬……既然你還沒有忘記公子對你的大恩大德,”司霖抬起手,指向杭州府衙所在的燈火輝煌的鳳凰山麓,一字一頓道,“那麽,我教你一個比你孤身去救公子更靠譜的方法——把那個被所有人尊稱為提督的大人物、那個與你日日相伴的阿言,綁過來,交給我們,用做人質!”

阿南心下一震,抬眼盯著他。

“相信以你的身手,不難辦到吧?”司霖見其餘人雖麵露猶疑之色,卻並無人出聲反對,對阿南說話的聲音更提高了三分,“這樣,即使你明天出了岔子,我們手裏也有最後的籌碼,可以確保公子安全無虞地回到我們的身邊!”

阿南盯著他的目光犀利冰冷,與她的聲音一樣鋒利:“你的意思,是不相信我?”

因她這銳利的目光,司霖頭皮忽然一麻。

他終於想起了麵前的人是誰。想起了她當年在海上踏浪屠戮、凶光掩日的模樣。

他脖子梗住,一動也不敢動,更不敢發聲。

阿南回頭,緩緩掃過身後的人,又問:“你們呢?信不信我?”

司鷲第一個搖頭,大聲道:“阿南,我明天在三天竺等你!”

馮勝大聲附和,魏樂安也懇切道:“南姑娘公子就交給你了,我等靜候佳音。”

阿南神情稍霽,冷冷瞥了司霖一眼,手中流光閃動,身影早已躍出了這頹敗的所在。

漸暗的夜色之中,隻傳來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所有一切我自會安排好,你們隻要等著迎接公子就行!”

朱聿恒從府衙出來時,沁涼的風夾雜著零星的小雨,已籠罩住整個杭州城。

阿南的預測很準確,大風雨已經登陸杭州了。

他再次詢問杭州都司,是否已經做好應對大風雨的準備。

皇太孫一再示警,所有官員自然不敢怠慢:“布政司已派遣人手加固海塘及城牆,檢查各處危房,堵水、排水通道亦已徹底檢查。城內城外有危險的百姓皆已防範轉移。”

朱聿恒微微點頭,抬頭見雨絲稀疏,但風勢漸大,街上行人寥寥。

此時正有一騎快馬在杭州府衙外停下,馬上人翻身下馬,直衝向燈火通明的大門。

朱聿恒在上馬車之前,拿到了浙江布政司截留的這封飛鴿書。

為防止官方飛鴿傳書被誤擾,江浙一帶曆來禁止民間私人放飛,還在各通衢之處設了攔截,專門射殺、抓捕單飛鴿鳥,以免有人偷偷犯禁。一旦循蹤發現主人,嚴懲不貸。

此次被攔截下來的鴿子早已被射死,隻有一卷被雨水和鴿血染得模糊的紙條,傳遞到了朱聿恒手中。

那紙條上排列著幾行怪異的數字,寫的是二七肆庚或是一二五陸申之類的混亂數字,前後全無落款。

唯一特別的,是右上標注著“三拾貳”三個字。另外,便是在左下落款處,印著一個以眉黛畫出的標記,寥寥三抹新月形,似是一朵青蓮。

朱聿恒在燈下轉側這朵青蓮,看到了黑黛內暗暗隱現的青色微光。

他垂下眼,不動聲色地回身示意杭州知府給自己找尋幾個懂得密信格律的人。

很快,浙江布政司的人便趕到了,接過朱聿恒列出的那幾個數字研討一陣後,很快得出了結論:“提督大人,這混雜相用的數字體例,應該是循影格的密信。”

“循影格?”

“這是民間一種密信法子,拿一本市麵上通行的書作為‘本’,然後按照數字,去尋‘影’即可。”一個吏員指著第一個數字三拾貳說,“三拾貳,這三個字的寫法不一樣,我估計,這個‘三’應該是一套書,‘拾貳’是指書的第十二本。坊間帶三字的書,唔……《三車一覽》?《詩三百》?但這幾本書那麽薄,怎麽可能有十二本……”

另一個人思忖道:“《三國》?是《三國誌》還是《演義》?”

眾人皆以為然:“坊間流行的就那幾種,都拿過來對照翻看,必有所得。”

當下有人跑去尋書,剩下的人繼續研討:“再看這個,二七肆庚,二七是一種寫法,那麽應該是第二十七頁,肆是另一種寫法,應該是第四行。後麵的天幹地支該用來表示列。第二個數字裏有申字,大概是因為天幹不夠,隻能往下續數地支數列。”

不多久,市麵上通行的三國刊刻本都已送到。這兩部書都很厚,且版本也多,但超過十冊的刻本,唯有鬆鶴堂的《三國演義》。

不到半個時辰,所有字被翻了出來,眾人都是麵麵相覷,不敢作聲。

朱聿恒盯著那上麵的內容,一貫沉靜的麵容也被難以抑製的陰霾所籠罩。

他回到下榻處,立即鋪紙修書。但匆匆寫了幾筆,卻又因為心底湧上來的惶惑與恐懼,而將紙狠狠撕掉。

他死死盯著翻出來的內容,不敢想,也不知如何下筆。

那上麵標注的,是一個人的特征——

肥胖而有腿疾,鎮守應天之人。

南京肥胖的官員不在少數,上麵也並未寫明身份。可縱然是萬分之一的風險,他也絕不敢去賭。

因為,那是他二十年來敬重依賴的人,是他這世上至親之人。

幾日前的行宮已潛伏了詭異隱現的刺客,如今再度出現這般描述,他如何能隻送一封信去應天,然後自己安坐在杭州等待!

即使,大風雨將至,這一夜必定是艱難跋涉,可他也得以最快的時間,趕回應天去。

他終於下定了決心,霍然而起。

沒有帶太多人,一行二十八騎換了油絹衣,他在疾風中上馬,沿著官道向應天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