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夜雨斜風(2)
月朗星稀,宵禁的應天長街寂寂,空無一人。
朱聿恒雖帶了令信,但盡量還是避開了通衢,在巷陌之中欺近董浪居住的房子。
許是為了方便隱藏行蹤,董浪並未居住在官府安排的驛站,而是住在秦淮河畔玄真巷的一處小屋,鬧中取靜,十分相宜。
韋杭之在周圍轉了一圈,並無任何異常,但見皇太孫殿下要潛入這小屋,他還是震驚了:“殿下,您千金之軀,萬萬不可以身犯險!”
“這兩三丈見方的地方,能有什麽危險?你們在外麵候著,若有情況,我會給你發訊號的。”
韋杭之稍一猶豫,還想阻攔,但朱聿恒已一手按在矮牆上,踩著石頭縫縱身躍了進去。
站在門外的韋杭之隻能示意所有人散開,團團在周圍設伏。
東宮侍衛們無聲無息散開,韋杭之聽著裏麵輕不可聞的落地聲,心中情緒複雜——他家殿下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
為什麽溜門翻牆這麽熟練,甚至連落地的聲響都控製得跟貓兒似的,這還是他記憶中那個矜貴沉穩的皇太孫殿下嗎?
輕微的“叮當”一聲,自阿南的枕下傳來。
秋日暑氣未消,她用的還是瓷枕。租下這個院子時她便考慮了下入侵者最適宜進入的角度,在磚下布置了幾個空心銅扣。
此刻,想必正有人從她選定的方位進入,踏在磚上後觸動了銅扣,銅扣牽動緊繃的細線,扣響了她瓷枕中的小鈴。
雖然是極其輕微的聲響,連身旁的綺霞都未曾驚動,但這聲音一經入耳,阿南自然睜開了眼睛。
停頓了約莫三四息,小鈴再度輕響了一下。
阿南微微一笑,仿佛看到了潛入進來的人在屏息等待片刻之後,確定周邊沒有任何動靜,於是抬起了腳,使得受壓的銅扣鬆開彈起,於是再度發出了警戒聲響——
這可不是小貓小狗該有的動靜。
她緩緩坐起來,悄無聲息地將窗戶推開一條縫隙,眯起眼向外看去。
明亮的月光下,她看見那條頎長而端嚴的身影。
他穿著黑衣,月光灑在他的身上,隱約勾勒出他的輪廓。哪怕深夜潛入人家,他依舊是那副凜然冷傲的姿態,未曾改變。
阿南忍不住皺起眉,低低地自言自語:“小貓咪,你怎麽又來了?”
身旁的綺霞發出意味不明的夢囈,翻了個身,鼻息沉沉。
阿南見她沒醒來,又回頭看小心翼翼穿過院子的朱聿恒,唇角揚起一絲微不可見的弧度——怎麽,還想半夜來檢查她有沒有卸妝?可惜啊,她早有準備,不但塗黑了、粘眉毛胡子了、弄腫顴骨了,甚至還叫了綺霞過來陪.睡了!
阿言,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她輕手輕腳地披衣起身,拉開抽屜取出一粒麻澀丸含在口中,讓自己的嗓音變得低啞。
綺霞被她驚動,囈語問:“怎麽了?”
“我起個夜。”她低低回答著,想了想幹脆往香爐中撒了把助眠的香,讓綺霞睡得更好些。
胸口本就束著,她隨意紮好衣帶,出廂房在堂屋門後一張,朱聿恒已經穿過院落,走到了門前。
阿南笑眯眯地往堂上一坐,蜷著身子揉搓自己的手指,活絡筋骨。
朱聿恒在門口停頓了半晌,考慮著如何潛入這屋子。但最終,他似乎覺得已經到了這裏,也不憚驚動她了,拔出了袖中一柄薄薄的匕首,順著門縫探進去,幹淨利落地向下斬斷了門閂。
這匕首名為“鳳翥”,與他之前的“龍吟”正是一對,一樣吹毛斷發,無堅不摧。
門閂如同切豆腐一般,無聲無息斷成兩截。長的那截尚掛在門上,短的則掉落於地,在暗夜之中,發出沉悶的一聲響。
朱聿恒的心弦頓時繃緊了。
坐在椅子上的阿南則一動不動,依舊癱在椅中,揉著自己的手指。
唯有她的一雙眼睛,亮得如同看見獵物的貓兒,微微眯起,緊盯著那即將開啟的大門。
在一片死寂之中,終於,朱聿恒警覺地傾聽著周圍的聲息,然後抬起手,試探著推開了那扇門。
一片黑暗之中,他尚未看清堂屋內的情況,便隻見無數朦朧光點撲麵而來,迷離的光芒搖曳,一片輝光交織在他的周身,將他整個人徹底籠罩住。
朱聿恒自然想起了當初第一次侵入阿南住處時,那片灑落的熒光。
他立即閉了呼吸,縱身向內急躍,要脫離門口那片光華。
隨即他便發現,這熒光與之前的並不相同。這些熒光已經吸附在了他的身上,讓他整個人蒙上了一層幽光,在黑暗之中,無所遁形。
隨即,那被他推開的門關上了。
一片黑暗之中,隻有他閃著微光,成為了唯一凸顯的存在。
在他看不見的黑暗之中,阿南托腮靠在椅子扶手上,望著他微微而笑。
朱聿恒從月下而來,眼睛尚未適應室內黑暗,耳聽得風聲急轉,似有無數細小的東西朝著他攻擊而來。
他側身急避,察覺到那些東西似乎並不是什麽利刃暗器,而是一條條細線,在他身邊密集穿梭。
他不假思索,揮起手中利刃,向著麵前這些糾纏的細線劈去。
可惜再鋒利的刀也隻能將纏上刀刃的那幾束割斷,萬千細線在他發光的身軀邊纏繞,就像蛛網籠罩住一隻落單的螢火蟲。
眼看交織的細線越來越密,他在黑暗中無從辨識之際,已經充斥了整個房間。
而他的短刃匕首削斷了近身的幾縷線後,正準備在黑暗的屋內先清理一遍,卻忽覺雙腳一緊,無數絲線纏繞,整個人驟然失去平衡,被倒提了起來。
朱聿恒反應極快,立即在半空中抬手去斬腳上的絲線,可惜他的手上刀上都沾染了熒光,被阿南看得清清楚楚。
她牽過旁邊的線,利落地一拉一挽,朱聿恒的手尚未抬起,隻聽得耳邊風聲響起,整個人已經被倒提了起來。
阿南左右手不停,就像織女牽引無數織機,輕微的軋軋聲中,屋內所有細線同時收緊,如同萬千蛛絲噴薄而出。朱聿恒整個人被牢牢捆縛住,捆成了一隻蠶繭,掛在了梁上。
阿南笑嘻嘻地站起了身,仰頭看向上方一動不能動的他。
而朱聿恒俯瞰著下方黑暗中的她,雖然辨認不出她的身形容貌,但那熟悉的感覺和這熟悉的手法,他怎可能還確定不了她的身份。
隻是阿南還要演演戲,聲音聽起來又詫異又驚慌:“哪位賊老爺深夜至此?我租的這房子裏有兩台織機,我日間剛閑著無事將它拆解了在房中拉線玩呢,你怎麽一頭撞進線堆來了?”
朱聿恒聽著他又啞又澀的聲音,冷冷道:“你好大的膽子,放我下來!”
阿南仰頭看著上方的他,想象這個一貫高傲的男人此時又狼狽又無能為力的模樣,不覺“嘖嘖”了兩聲。
他身上灑滿的熒光已被重重纏繞的絲線遮蓋,黑暗中隻能依稀看見他的身軀,被捆縛住了卻依然是那嚴整的姿態。
這姿態讓阿南的心中忽然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普通人被捆縛住之後,自然而然都會蜷縮起身子,下意識有一種含胸屈膝保護自己的本能。
可是他沒有,他的身子,依舊是充滿警戒的姿態,甚至手中的匕首都未曾脫落。
可惜身體的反應總是不如腦子快,阿南心念剛一轉,朱聿恒身上纏繞的絲線已寸寸散落。
“你以為隻有你知道房中有織機嗎?你所租賃的這房內所有細節,我全都已經推敲過一遍,甚至連屋內有多少線,我都比你更清楚!”
如一隻從天而降的鷹隼,他向她飛撲而下,即使如今尚在黑暗之中,他亦已根據她聲音的來源確定了方向,發出淩厲而注定無可躲避的一擊。
阿南在心中暗自叫了一聲不好,看來她是太低估這男人了。
真沒想到,才區區數月時間,他便已不再是上次潛入她房中那個愣頭青了。
可……就算她教導了他這段時間,他也不應該如此徹底地摸清她的手段。
他的身後,肯定站著什麽人……一個,充分透徹了解她、能根據官府的情報而迅速摸透她的人。
但情勢已不及思索。到了此時,她避無可避,唯有抬手向旁邊迅捷揮去。
黑暗中一抹流光倏忽閃過,卡住牆縫,機括收縮之際,阿南的身形向旁硬生生橫拉出三尺距離,脫開了他必中的那一擊。
流光閃現,她的身份已無法隱藏,因此一經脫出他的攻勢,她立即縱身躍起,撲向旁邊的廂房,準備逃跑。
耳後風聲突起,鳳翥已連同纏繞它的絲線,向著她的腦後射來。
下手如此之狠,阿南在心裏罵了一聲阿言,唯有一個趔趄向前傾去,避開馬上要穿透她腦袋的利刃。
鳳翥紮入半開的門板,隨著朱聿恒手一抖,半開的門被他一把帶上。
而向前趔趄衝去的阿南,額頭剛好撞在了被拉回來的門板上,黑暗中咚的一聲響,痛得她眼淚都快下來了。
棋九步,聽聲辨位,分毫不差。
她恨恨地回頭看朱聿恒,他已經脫開了纏繞在身上的那些細線,正向她一步步走來。
黑暗的屋內,他蒙著一層朦朧的幽光,寬平的肩、細窄的腰、修長的腿,以及以自然的姿勢垂在腿邊的,那一隻握著利刃的手。
熒光勾勒出他那隻手的細致輪廓,那緊扣著匕首護手的手指,那搭於匕脊的指尖,那因為力度而在手背上輕微突起的筋絡,都被熒光忠實描摹,仿佛上天太過滿意自己的傑作,而讓他的手在黑暗中熠熠生輝。
朱聿恒已經來到了她的麵前,抬起的鳳翥對準了她,聲音低緩:“脫掉你的偽裝,你已無反抗之力。”
“什麽偽裝?”黑暗中她的聲音充滿了疑惑,“我就是一個跑船的,又沒招誰沒惹誰,我偽裝什麽呀?”
朱聿恒,冷冷的將匕首尖再往前湊了一點,幾乎要抵在她的胸膛上。
“你以為負隅頑抗,我就會相信?”
“那你又怎麽會以為,因為隻是短暫的居所,所以我會隻設一道機關護身呢?”
話音未落,就在朱聿恒心頭一凜之際,手中握著的匕首已經微微顫抖了一下。
朱聿恒摒氣凝神,想要將刃尖對準阿南。可惜他身上的肌肉開始僵硬,已經不聽使喚。
阿南拍了拍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尖,笑著朝他揮揮手:“不然呢?你以為這些熒光隻是為了在黑暗中標記你,讓我更好地捕捉你嗎?”
話音未落,隻聽得輕微的當啷聲響,朱聿恒手中的鳳翥已掉在了地上。
阿南一矮身,抬手要去拿,卻發現麵前一動,是朱聿恒抬腳踩在了鳳翥之上。
“好吧好吧,留給你,小氣鬼。”她抬眼看見朱聿恒軟軟坐倒的身影,以及在微光中死死瞪著她的那雙眼睛,笑著收回了手,也抬起頭看向他的麵容,“那你告訴我,替你製定今晚應對計劃的人是誰?憑著屋內原有的東西,就能料中我會如何設置防護機關的人,在這世上可不多呀。”
朱聿恒緊抿雙唇,用足尖將鳳翥撥回自己手邊,冷冷道:“拜你所賜,我才進境飛快。”
說了等於沒說,阿南知道他既然來了,必定有大堆的人在外麵埋伏,自己已經身陷天羅地網之中,顯然無法再偽裝董浪,隨他一起北上渤海了。
時間緊迫,她也無心再折騰朱聿恒,丟下一句“不敢,我董浪哪敢教導你啊,我又不會妙手空空之術。”一溜煙就回了房間,摸黑收拾起自己的東西來,準備立即逃離應天。
就在她掃理櫃子裏的衣服瓶罐,走到床頭要拿銀兩時,耳邊忽有風聲響起。
阿南心中暗叫不好,抓起麵前的銀錠,下意識回手便向後方砸去。
鳳翥寒光閃過,銀錠被一劈為二,跌落於地上。在一片黑暗之中,全身依舊散發著朦朧微光的朱聿恒,已經欺近了她。
阿南立即抬手,臂環中的精鋼絲網就要射出。
然而他們距離太近了,她又為了不讓綺霞摸到,將臂環調整好後戴在了手肘上方,這千分之一的遲滯時刻,朱聿恒已迅速抓住了她的手,將她狠狠壓在了**。
阿南的頭撞在了瓷枕上,咚的一聲,額頭於今晚二度受創,痛得她忍不住叫了出來。
即使口中已經含了藥,但這倉促的一聲尖叫,依然難掩她原本的嗓音。
這聲低呼讓朱聿恒終於輕出了一口氣,手下卻更加用力,狠狠按住她的雙手,將她抵在了**。
阿南抬腳踢他,掙紮著想要擺脫他的束縛。
而他屈膝壓在她的身上,抬起鳳翥,將閃著寒光的刃尖對準了她的咽喉:“你上次不是騙我吃下你的毒藥嗎?所以我亦受了你的教導,帶上了解毒丹。”
阿南恨恨地盯著他,咬牙道:“好啊,才被我調.教了幾天,你就自以為會飛了,敢奴大欺主了!”
“哼……”朱聿恒將握著鳳翥的手微微橫了過來,抬手撫上她的唇,“終於承認了嗎?你以為貼上了這撇胡子,我就不認得……”
“你們……在幹嘛啊?”
旁邊傳來綺霞迷迷瞪瞪的聲音,隨即,她揉著眼睛從**坐了起來,推開了窗戶,讓月光灑了進來,照亮了**糾纏的兩人。
阿南和朱聿恒都僵住了。
這一番大動靜,終於吵醒了在助眠香中甜睡的綺霞,讓她醒了過來。
然後,她看見麵前發著微光的朱聿恒,又看見被他壓在**動彈不得的“董浪”,再看見朱聿恒手中寒光四射的匕首,以及他正撫摸著“董浪”雙唇的手,整個人都嚇傻了。
足足過了三四息,綺霞才捂著臉尖叫出來:“救命啊!歹人入室劫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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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朱:很多年後,有人問我此生最丟臉的那一刻……我一時無法回答。
阿南:很多年後,有人問我此生最吃癟的那一刻……我一時無語凝噎。
綺霞:很多年後,有人問我此生最震驚的那一刻……我一時,不,我一輩子都不敢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