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冰棺裏的無名屍
01
“聲音小一點,別讓那個周老師的家屬發現我們在黑樓收了病人。不然的話,他們肯定得到這邊來封門,不準醫生和病人進出。”楊梅提醒道。
於是大家都放低了腳步,像作賊一樣進了黑樓。
黑樓是隻有一層樓高的低矮平房,臨時布置出來的病房倒也有模有樣,潔白的床單,嶄新的輸液架,就是窗戶外被爬牆虎擋完了視線,所以即使大白天也得開著燈,空氣也不很新鮮。
楊梅給龍老頭輸上了液後,先離開了病房。龍老太這時才似乎明白出了什麽事,開始抽泣起來。她喃喃地說:“他已經還給我說過,千萬別靠近那幢有邪靈的老宅,可他今天是中了什麽邪,居然跑到那裏去了?”
“老太太,您就別著急了。”杜易勸慰著說,“要不,明天我們送龍老頭去城裏。我有車,很快就可以送過去,那邊醫療條件好得多了。”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龍老太突然激動起來,“千萬不能送他去城裏。我知道腦溢血是什麽意思,我媽媽就是腦溢血死的,快得很!死得快得很!誰都不知道我老頭還能活多久。要是他在城裏死了,他的魂魄就留在外麵回不來了,再也回不來了!就算他要死,也要死在柳溪鎮裏。我絕對不準你們送他去城裏!”
劉暢小聲在杜易耳邊說:“柳溪鎮裏的人很迷信,他們相信人死後是有靈魂的,而靈魂不認識回家的路。如果死了在外地,靈魂找不到回家的路,就隻能做流浪的孤魂野鬼,永遠進入不了下一次輪回。所以柳溪鎮外出打工的人,一旦得了重病,哪怕是不治療,也要趕回家鄉。這也是為什麽柳溪鎮雖然很小,但鎮醫院的規模卻五髒具全的原因。”
龍老太的血壓有些高,楊梅將她安排到另一間病房輸液休息。處理好龍老頭的事,劉暢也回家休息去了,杜易無處可去,隻好點了一根煙,兩眼通紅地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木然發呆。他剛吸了兩口,就看到楊梅穿著護士服走到了他的麵前。
走廊中,在柔和的日光燈下,杜易這才清楚地看到了楊梅長什麽樣子。她是一個皮膚白膩的年輕女子,甚至可以用一塵不染來形容,在烏黑飄逸的長發下是一張鵝蛋型的甜美臉龐,雖然穿著護士服,顯得有些樸素,但卻掩藏不住一種帶有靈氣的美。
“杜先生,你是龍家的親戚嗎?怎麽我以前從來沒在戰上看到過你呢?”大概是黑樓裏沒什麽病人,楊梅覺得有些無聊,主動坐到了杜易身邊,問道。
杜易愣了愣,趕緊回答:“哦,不是的,龍老頭家旁邊有座廢棄的大宅,以前屬於羅鼎然老人的。羅鼎然死後,就把那幢大宅送給我了,他是我的親生父親,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他……我這是第一次到柳溪鎮來,可羅家老宅已經坍塌了。今天晚上我和劉暢雇工清理磚石的時候,龍老頭來看熱鬧,結果失足摔了一跤……我和劉暢就把他送到醫院來了……”因為是在說謊,所以他的語氣斷斷續續,有些著意掩藏。
“哦,原來你們是見義勇為做好事啊。”楊梅嫣然一笑,然後嫋嫋婷婷地站起來,說,“我去給龍老頭換輸液瓶。”
看著楊梅削瘦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杜易這才發現自己的後背竟然全都濕了,臉上也熱乎乎的,臉色想來必定是一片潮紅。一定是剛才說那番話的時候太緊張了——杜易本來就不是個擅於說謊的人。
楊梅離開後,杜易才感覺鬆了一口氣,他頹然將身體放鬆,倚在長椅的靠背上,腦袋重重地撞到冰冷的牆壁上,頓時感到後腦傳來一陣生硬的疼痛。
他用手摸了摸後腦,立刻覺得手指摸到了一個正蠕動著的小東西。杜易用手指捉住那個正蠕動著的小東西,拿到眼前一看,不禁感到一陣惡心——那是一隻肥肥的白色蛆蟲,尾部被杜易捏住,身子和腦袋正一抑一揚地扭動著,如耀武揚威一般。
這蛆蟲一定是剛才在老宅地基裏救出龍老頭時,不小心鑽到頭發裏去的。杜易一想到這裏,連忙用手指撓著頭發,不過他沒有發現還有其他的蛆蟲。
杜易站起身來,回頭望去,他看到還有幾隻白森森的蛆蟲趴在牆上扭動著身體。而在牆上,似乎還有一灘潮濕的水漬。原來蛆蟲已經從杜易的頭發中爬到了牆壁上。黑樓是幢老房子,因為漏水而出現水漬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再說前幾天還下了一場足以令舊宅坍塌的大雨呢。
不過這灘牆上的水漬看上去卻有些奇怪,杜易怎麽看都覺得像是牆上站著一個人——這水漬的形狀實在是太像一個人型了,而且還是個正在掙紮的人型。
看著這牆上掙紮著的水漬,還有那些蛆蟲,杜易忽然覺得心裏一陣陣發緊,背上也泛起一層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
02
黑樓裏除了龍老頭、龍老太外,就隻有杜易與護士楊梅了。到了該換藥水的時候,楊梅就會踏著輕盈的腳步,從護士值班室裏走出來,經過杜易坐著的長椅,走進病房裏。
如果楊梅不出來,那麽走廊上就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整個黑樓空空****,就如一座巨大而又寂寥的孤獨墳墓。
杜易換了一張長椅坐下,就在剛才那張椅子的對麵。隻要一睜開眼睛,他就會看到牆上那恍若掙紮的人型水漬。這讓他的心裏覺得很不舒服。
在安靜的環境下,人就容易滋生困意。這一天的經曆實在是讓杜易感到太過於匪夷所思,所以到了後半夜精神終於可以鬆弛下來的時候,他的兩隻眼皮開始打架,睡意像潮水一樣湧來。他不自覺地閉上眼睛,沒過多久,就響起輕輕的鼾聲。
在朦朧中,他開始做噩夢。
一開始是夢到跌進地基裏的龍老頭,趴在地上滿臉血汙,兩眼緊閉。當杜易靠近他的時候,龍老頭突然睜開眼睛,一汪鮮血從眼眶裏淌了出來。他怒聲大叫:“是你把我推下坑裏的!是你把我搞成這個樣子!要是我死了,做鬼也饒不了你!”
杜易連聲告饒:“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但龍老頭一雙枯槁的手已經逼了過來,緊緊掐住了杜易的喉嚨,漸漸加上了力氣。不管杜易怎麽掙紮,渾身都軟綿綿的,身體完全不受他的控製,使不出半點氣力。
杜易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渾身冷汗。他驚魂未定地慶幸,幸好剛才隻是一個可怕的夢魘。他走到病房外,透過房門上方的透明玻璃探視窗望了一眼,龍老頭的鼻子裏插著氧氣管,靜靜躺在病**,一動不動。杜易長長出了一口氣,擦去額頭上的汗液,再次坐到了長椅上,閉上了眼睛。
杜易坐的第二個噩夢,是夢見了蘇葉。他看到蘇葉從屋頂躍下後,砸癟了他的車。杜易失魂落魄地衝到蘇葉身邊,想要抱起蘇葉已經冰冷的軀體,卻看到蘇葉柔弱的手輕輕抬起,挽住了他的腰。蘇葉用細若遊絲的聲音喃喃在杜易耳邊輕輕述說:“杜,下麵好冷啊,你來陪我吧……我好孤獨。”
杜易開始恐懼,他想要後退,卻覺得自己的兩隻腳似乎被釘在了地上,一點不能移動。他掙紮著問:“蘇葉,你為什麽要自殺?為什麽要離開我?我們不是好好的嗎?”
蘇葉什麽都沒說,她睜開眼睛,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她死死地盯著杜易的眼睛,眼睛裏是化不開的幽怨。杜易開始哭泣,眼淚禁不住地從眼眶裏落出來,滴在了蘇葉的身上。當淚水落到蘇葉身上的時候,蘇葉的身體開始融化,就像遇到陽光的冰一樣。
蘇葉在杜易的麵前漸漸消失,就像她從來沒來過這個世界一樣。
“咦,你怎麽在這裏哭啊?”
杜易被一個聲音驚醒。他睜開眼睛,看到戴著口罩拿著針管的楊梅站在他麵前,一臉關切地望著他。
“哦,沒什麽,我做了個夢。”杜易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臉上燙燙的。
“是做噩夢還是春夢啊?”楊梅笑著問。
杜易愣了愣。楊梅又接著問:“你做夢的時候,一邊哭,一邊喊著‘蘇葉’兩個字。蘇葉是你的女朋友吧?”
杜易點點頭,黯然回答:“是的,她是我的女朋友。但是現在已經不是了……”
“哦?!你失戀了?快說說,是你拋棄她,還是她拋棄你?嘿嘿,看你哭得那麽傷心,不用猜我也知道,一定是她拋棄了你。”楊梅沒心沒肺地說。
杜易歎了一口氣,眼淚又漫了出來:“她死了,在我來柳溪鎮前的一個月前,她死了。”
“對不起。”楊梅忙不疊地道歉。她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借口要去給龍老頭換藥,快步離開了走廊。
杜易木然地坐在長椅上,望著對麵牆上的水漬,又閉上了眼睛。
杜易的第三個夢,就有些與前兩個夢不一樣了。這個夢與他的生活竟然毫不著邊,沒有半點聯係。
半夢半醒之中,他感覺整個世界在搖晃,走廊上的日光燈沒有規律地左右搖擺,把各種來曆不明的影子拉得一會兒短一會兒長。他驚恐地站起來,卻聽到對麵嘩啦一聲響。他循聲望了過去,看到對麵的牆上,出現一條裂紋。隨著搖晃的加劇,那條裂紋越拉越長,縫隙越來越大。縫隙中一片漆黑,裏麵似乎藏著什麽看不見的東西。看著這道裂紋,不知為何,杜易感到沒有來由的恐懼。他定定地望著神秘的縫隙,像是被點住了穴道,竟忘記了動彈。
搖晃中,牆上的灰開始簌簌往下掉,磚塊也鬆動了。突然之間,縫隙一下子拉開,一雙枯瘦如柴的手從縫隙裏伸了出來,那雙手是蒼白的,上麵遍布著褐色的斑點,還有幾條又白又肥的蛆蟲在掙紮扭動著——這是一雙屬於死人的手!
杜易想發出一聲尖叫,卻覺得喉嚨似乎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掐住了——或許就是那雙屬於死人的手!他發不出聲音,甚至不能呼吸。他感到兩頰發燙,一定是鮮血在上湧吧。
他幾乎昏厥,他無能為力,他絕望,他快要死過去了!
“快醒醒!快醒醒!”
杜易睜開眼睛,看到楊梅勾著腰,拍著他的肩膀。當楊梅勾下腰的時候,從她敞開最上麵兩顆紐扣的護士服的領口裏,杜易看到了一條誘人的溝,還有黑色帶蕾絲邊的內衣。
吞了一口唾液後,杜易恢複了清醒,問道:“楊護士,怎麽了?”
楊梅大聲說:“你怎麽還睡著啊?你知道嗎,剛才發生地震了!整個走廊上的日光燈都在搖晃。幸好龍老頭一直處於昏迷狀況,沒有什麽感受,不然他一定會心髒病發的。”
地震?日光燈在搖晃?怎麽和噩夢裏一模一樣?
杜易如同鬼上身一般,騰地一聲跳了起來。楊梅被嚇了一跳,慌亂中登登登向後退出好幾步。
杜易毛骨悚然地向對麵牆上望去。
——潔白的牆上,一條拉開的裂紋,靜靜地出現在了人型的水漬上。
03
走廊又一次輕微地搖晃,杜易感到一陣眩暈,兩腿有些站立不穩。
“別擔心,是餘震。”楊梅安慰道,“柳溪鎮常發生小地震的,不會出什麽大事。”
杜易沒有理會楊梅的話,他隻是定定地看著牆上的裂紋。裂紋像張微微張開的嘴,野獸的嘴。誰知道野獸的嘴裏會鑽出什麽樣的可怖東西?杜易隻希望不要是一雙死人的手。
一絲淡淡的若有若無的腐爛氣味無緣無故飄在走廊上,沒有一點征兆。杜易抽了抽鼻子,皺起了眉頭,他嗅到了這股惡臭。這是一種類似天熱時豬肉腐爛的腥味,又夾雜了一點泥土與青草的氣息,就像來自墳墓一般。
杜易覺得這氣味很熟悉,是的,非常熟悉!他躍進老宅地基抱出龍老頭時,在布滿墓穴的坑底,就嗅到過這樣的氣味。這讓他頓時感到一陣惡心,胃裏不停翻湧著綠色的膽汁。
“你聞到了嗎?好臭。”楊梅也嗅到了這股氣息,掩著鼻子問道。
杜易點了點頭,然後指著牆上的裂紋,說:“晚上我在走廊上睡了一夜都沒聞到這氣味。地震後,牆上裂開一道縫後,我才嗅到的。這氣味一定是從縫隙裏冒出來的!”
“為什麽會這樣?”楊梅問。
杜易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他似乎在沉思。
杜易平時在教書之餘,最大的愛好就是看小說,特別是閱讀偵探小說與驚悚小說。他最喜歡的作家就是美國的埃德加·愛倫·坡,一個怪異到極點的文學大師。愛倫·坡有一篇很著名的短篇,叫作《黑貓》。在那個故事裏,他很詳盡地介紹了一種謀殺的方式——殺了人後,把屍體砌進牆裏。小說裏,如果不是凶手在無意間把一隻黑貓也砌進了牆裏,貓的叫聲引來了警察,那麽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牆裏藏著一具屍體。
而麵前的這堵牆上,人型的水漬、又白又肥的蛆蟲、飄出的惡臭,都不禁讓杜易想起了愛倫·坡那篇偉大的《黑貓》。
——難道牆裏夾著一具屍體?難道那些蠕動著的蛆蟲,就像小說裏的黑貓一樣,在預示牆中的真相?
杜易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
“杜先生,你怎麽了?”楊梅關切地問。
杜易什麽都沒說,他慢慢轉過身來,看到走廊盡頭的太平門旁,斜倚著一柄細長的鋼釺。他默默地走了過去,一把掄起了鋼釺,回到了裂紋前。
他高高揚起綱釺,手臂劃出一條拋物線,綱釺的尖頭重重砸在了那道裂紋的縫隙之中。
磚石的碎塊刹那間飛揚,在楊梅驚奇的目光中,杜易一次又一次用綱釺重擊著牆麵。
“杜先生,你瘋了?這是醫院的牆壁,你鑿穿了,要按價賠償的!”楊梅大聲提醒。可杜易毫不理會,繼續鑿著牆壁。“嘩啦”一聲,幾塊磚被鑿了下來,牆上出現了一個黑黢黢的大洞。
“嘿!和我想的一樣,這牆真是空心的!”杜易興奮地叫了起來。
“什麽呀……”楊梅不住地搖頭,“什麽空心的啊,牆壁後有間屋子,你把牆鑿穿了,自然就露出了牆壁背後的屋子,哪有什麽空心牆。”
杜易愣了愣,但就在鑿穿牆壁的一瞬間,腥臭的味道變得更加熾盛。他可以肯定,臭味就是從牆上洞穴裏湧出來的。他轉過身來對楊梅說:“這臭味就是從牆後的屋裏傳出來的,屋裏肯定有問題!”
楊梅不以為然地說:“那有什麽好奇怪的。牆後的房間是醫院的太平間,裏麵放的都是屍體,當然會有怪味的。”
杜易說:“嗯,就算後麵是太平間吧,擺的都是屍體。但是現在天並不熱,再說太平間的屍體都放在一格一格的冰棺裏,怎麽會有這麽大的味道呢?”
楊梅有點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但她還是說:“說不定是停電了,冰棺沒起到冷凍的作用,所以才有這樣的氣味……”
“別說那麽多了,我一定要搞清楚才行!”杜易堅持道,“快把牆後的房間打開,我得去看看!”
太平間的入不在走廊上,而是靠在外牆一側。畢竟黑樓不僅僅是停屍的地方,現在也被辟作了臨時的住院部,太平間與病房肯定不可以在一個入口處。
楊梅從值班室裏取出鑰匙,領著杜易穿過走廊,通過太平門出了黑樓。沿著牆邊走了一圈,終於來到了一扇緊閉的黑色鐵門前。布滿鏽跡的班駁鐵門上,爬滿了墨綠色的爬山虎,鋸齒狀的葉片隨風擺動,鐵門的縫隙中泄出一絲絲逼人的寒氣。鐵門後,就是陰森的太平間!
楊梅把鑰匙插進鎖孔後,猶豫了一下,問:“要不要再找幾個人一起進去啊?”
杜易搖頭,答道:“不用了,死人又有什麽好怕的?我們這就進去!”
“可是……我有點害怕……”楊梅怯生生地說。
杜易無奈地望了一眼楊梅,正要說什麽的時候,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杜易,你們怎麽沒在病房裏?在這裏幹什麽?”回過頭去,杜易看到劉暢站在黑樓的牆角,正好奇地望著他們。
“你怎麽來了?”杜易問道。
“剛才地震了,我怕你沒見識過柳溪鎮的頻繁地震,所以來看看你。”劉暢笑著說。不過現在看到杜易活蹦亂跳地帶著楊梅在黑樓外穿梭,想必也不會出什麽事了。
“正好,劉醫生,你來了,我們一起去太平間看看吧。”楊梅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高聲對劉暢說道,
“太平間?幹嘛沒事去這裏麵玩啊?”劉暢好奇地問。
“別問那麽多了!快來吧。”杜易一邊說著,一邊扭著鑰匙打開了鐵門。“吱呀”一聲,鐵門悠悠地向裏推開,一股涼意夾雜著腐爛的惡臭撲麵而來。
04
太平間裏一片漆黑,麵對黑暗,杜易心中忽然生出一絲懼意。看著黑洞洞的未知空間,他的心裏開始忐忑不安,他有些害怕,在黑暗的角落裏會突然跳出奇形怪狀的妖魔鬼怪。
杜易站在門邊,遲疑著是不是馬上要進去。就在這個時候,黑樓外的不遠處忽然響起一片嘈雜的人聲。回頭望去,他看到住院部那邊有幾道手電的光柱在空中閃來閃去。嘈雜聲由遠及近,竟像是向黑樓這邊移了過來。
是什麽人過來了?
杜易不禁心生疑竇,原本半隻跨進太平間的腳也移了出來,張目向嘈雜人聲傳來的方向望去。
手電的光柱漸漸移近,隻一會兒,幾條黑影就出現在杜易、劉暢與楊梅的麵前。這是幾個壯年的鄉村漢子,他們都是一手拿手電,另一隻手裏提著結實的棍棒。
“啊——”楊梅一聲尖叫,然後小聲對杜易說,“這些人是周迪的家屬。”
周迪就是那個上禮拜在醫院裏離奇失蹤的病人,杜易聽說過,周迪的家屬因為心生不滿,而封堵了柳溪鎮醫院的住院部,不準病人醫生進出。這群漢子現在跑到黑樓來幹什麽?
正在杜易疑惑的時候,一個手臂上紋著刺青的漢子已經衝到了他的麵前,揮舞著手裏的棍棒,厲聲喝道:“不準進去!你們都不準進去!”
“你們這是幹什麽?”杜易問道。
“哼!”刺青漢子啐了一口,狠狠地說道,“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偷偷收了病人,就藏在了這鐵門裏。要是你們不把我家老周找到,就別想再接新的病人!”
杜易啞然失笑,他咳了一聲,說:“大哥,你一定是搞錯了吧。這鐵門裏是存放死者的太平間,哪有什麽病人。”
“太平間?停屍房?”刺青漢子眼裏露出了懷疑的眼神,自言自語地說,“你是在騙我吧?”
“我幹嘛要騙你?不信你跟我們一起進去看看吧。”杜易說道。其實他心裏還巴不得這幾個大漢可以跟他一起進太平間裏去,說實話,他還真有點害怕走進這黑黢黢的房間。
“你可千萬不要想騙我!”刺青漢子揮著手裏的棍棒,虛張聲勢地叫道。他一把推開了杜易,欺在杜易、楊梅的身前,搶先一步跨進了太平間裏。
刺青漢子一走進太平間,就聽到腳下軟綿綿的,還有稀裏嘩啦的聲音,像是踩到了什麽滑膩膩的東西。他打著手電向下照了一下,頓時發出一聲尖叫:“啊——”他手中的電筒也應聲掉到了地上。
地上全是扭動著的白色蛆蟲,東一堆,西一堆,醜陋不堪卻又耀武揚威。
“有什麽好怕的?你這麽大一個人,還怕蛆蟲?”一個跟他同來的壯年漢子吃吃地笑了起來,笑聲裏全是譏誚。
刺青漢子頓時動了真火,他翻了個白眼,說道:“誰說我怕了?”他抬起腳來,重重朝地上的肥美蛆蟲踩了過去,蛆蟲白色的漿汁飛濺出來,立刻變成了一張張白色的皮。
他拾起手電,朝著屋子裏射了過去。
屋裏空****的,隻是靠牆的地方擺著一排冰冷的鐵櫃。鐵櫃上有一格一格像抽屜一樣的東西——不用說,那一定是冷藏屍體的冰棺,而一格一格的抽屜就是存放屍體的屍屜。
“啊喲,這裏還真是停屍間啊。”刺青漢子咋舌道。
“我說過了,這裏本來就是太平間,你們不是不相信,一定要來看看嗎?”杜易沒好氣地說。這幾個漢子悻悻地退出了屋,其中那個刺青漢子還罵罵咧咧地說:“怎麽回事,死人都躺在冰棺裏,怎麽還有那麽多的蛆蟲?”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杜易聽了刺青漢子的這句話後,不由得仔細看了看靠著牆的那排鐵皮冰棺。
冰棺外,除了依附著一群群蛆蟲,還有很多螞蟻。白的螞蟻、黑的螞蟻、黃的螞蟻、褐的螞蟻,大的螞蟻、小的螞蟻,密密麻麻覆蓋在鐵皮上,慢慢地爬過。當他們爬過的地方,馬上就會留下一行行褐色的水漬,乍一看上去,像是給冰棺鋪上了一層來曆不明的裹屍布。
杜易注意到,幾乎所有的螞蟻和蛆蟲,都是從一口冰棺裏爬出來的,而那口冰棺似乎並沒有完全合上,有一點點縫隙露在了外麵。難怪了,既然冰棺沒能合攏,那麽冰氣自然就會外泄,棺材裏達到不了零下的絕對溫度,所以裏麵的屍骨也會隨之腐爛,生出惡臭的氣體,滋生蛆蟲並引來尋找食物的大小螞蟻。隻是可憐了躺在冰棺裏的那具無名屍,死了都不得安生,還會受到螞蟻噬骨的侵擾。
不過這一切都不關杜易的事,他隻是個因為聞到惡臭氣味而心生好奇的過路人,此時他隻是有點後悔不顧青紅皂白就砸碎了黑樓走廊上的牆壁,回頭他還得花錢請泥水匠來修補牆上的裂紋與窟窿。
杜易朝劉暢笑了笑,走到了冰棺前,用裏推了一下冰棺,想將它推進鐵皮屍屜裏。可誰知他推了一下後,手上都沾慢了密密麻麻的螞蟻,冰棺卻紋絲不動,像是被卡在了那裏。
“咦,這是怎麽回事?”杜易刨去手上的螞蟻,留在掌心的一圈黃色的汙漬讓他大倒胃口。他看著巍然不動的冰棺,不禁心懷疑竇。他點燃了打火機,衝著冰棺的把手湊了過去,火苗所到之處,燒焦了的螞蟻屍體撲簌簌地往下掉,落得滿地都是。螞蟻驚慌地四散逃竄,杜易則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用力抓住了冰棺把手,狠狠向外拉去,冰棺陡然完全暴露在了他們三個人的麵前。劉暢和楊梅同時舉著手電圍了過來,手電的光柱正好照射到了冰棺裏麵,他們三個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冰棺裏的東西。
然後,他們三個人同時勾下了腰,嘔吐了起來,幾乎連綠色的苦膽汁都吐了出來!
——冰棺裏竟然上下重疊著兩具屍體,難怪冰棺一直合不進屍屜裏。下麵那具屍體被遮住了,看不清楚是什麽樣的一個死者,看從他身體表皮凝成的霜與黯淡發黑的皮膚,可以推知,他一定在冰棺裏躺很久了,或許就是冰棺最早的主人。
而躺在這具屍體之上的,則是一具很新鮮的屍體。之所以說他新鮮,是因為在他的胸膛上,被活生生剖開了一個血洞。血洞四周的茬口一片血肉模糊,鮮血將所有的汗毛都浸成了嫣紅一片。創口附近的鮮血已經凝固成了細碎的血紅冰渣,是血紅的,不是黑的!這就足以說明,這具屍體的確很新鮮。雖然不能肯定他是什麽時候死的,但絕對不會與下麵一具屍體是同時被送進來的。
屍體是位男性,從殘餘的卷曲頭發可以看得出,他生前一定是地中海式的禿頂。已經分辨不出他長什麽模樣了,他的臉被鈍物擊中,眼眶凹陷,鼻梁坍塌,顴骨破裂。更可怕的是,他的臉頰被利刃劃破,不僅僅劃了一刀,而是橫七豎八地割了很多道,有深有淺,就像阡陌交錯的梯田一般。鮮血從他的傷口流淌而出,然後又凝固在一起,疑似黑色的可疑死血幹涸後,凸出在臉的肌肉之上,將一張臉汙損得不成人樣。
這個死者唯一讓人覺得舒服一點的,是他的牙齒。他的嘴微微張開,可以看到他有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這牙也太白了,即使是在昏暗的太平間裏,依然閃爍著白森森的光芒,像野獸的利齒一般。汙穢的臉與幹淨的牙齒,形成了極大的反差,讓人感到不可遏止的詭異與毛骨悚然。
杜易幾乎將膽汁都快全吐出來了,他終於直起腰,然後看到楊梅也四肢無力地癱坐在地上,身體壓死了無數螞蟻與蛆蟲。杜易扶起了楊梅,卻又看到劉暢木然地站在冰棺旁,兩眼朝地上看著,嘴皮若有若無的蠕動,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劉暢,怎麽了?”杜易有氣無力地問,
劉暢頹然地抬起頭,望了一眼杜易與楊梅,又回頭望了一眼冰棺裏躺著的屍體,緩緩地說:“也許我認識這個死了的人。準確地說,是我認識他這口整齊潔白的牙齒。他這口漂亮的烤瓷牙,是我親手給他做的,如果我沒記錯,他就是那個叫周迪的小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