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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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野人

關榮魁行二,他又姓關,後台演員戲稱他為關二爺,或二爺。他在科班學的是花臉,按說是銅錘、架子兩門抱。他會的戲不少,但都不“咬人”。演員隊長葉德麟派戲時,最多給他派一個“八大拿”裏的大大個兒、二大個兒、何路通、金大力、關泰。他覺得這真是屈才!他自己覺得“好不了角兒”,都是由於葉德麟不捧他。劇團要排“革命現代戲”《杜鵑山》,他向葉德麟請戰,他要演雷剛。葉德麟白了他一眼:“你?”——“咱們有嗓子呀!”——“去去去,一邊兒涼快去!”關二爺出得門來,打了一個“哇呀”:“有眼不識金鑲玉,錯把茶壺當夜壺,哇呀……”

關二爺在外麵,在劇團裏雖然沒多少人捧他,在家裏可是絕對權威,一切由他說了算。據他說,想吃什麽,上班臨走給媳婦囑咐一聲:

“是米飯、炒菜,是包餃子——韭菜的還是茴香的,是煎鍋貼兒、瓠榻子,——熬點小米粥或者棒兒粥、小醬蘿卜,還是臭豆腐……”

“她要是不給做呢?”

“那就給什麽吃什麽唄!”

關二爺回答得很麻利。

“哦,力巴摔跤北京的歇後語,“力巴摔跤——給嘛吃嘛”。!”

申元鎮會的戲很多,文武昆亂不擋,但台上隻能來一個中軍、家院,他沒有嗓子。他要算一個戲曲鑒賞家,甭管是老生戲、花臉戲,什麽叫馬派、譚派,哪叫裘派,他都能說得頭頭是道。小聲示範,韻味十足。隻是大聲一唱,什麽也沒有!青年演員、中年演員,很愛聽他談戲。關二爺對他尤其佩服得五體投地,老是糾纏他,讓他說裘派戲,整出整出地說,一說兩個小時。說完了“紅繡鞋”牌子,他站起要走,關二爺拽著他:“師哥,別走!師哥師哥,再給說說!師哥師哥!……”——“不行,我得回家吃飯!”別人勸關二爺,“榮魁,你別老是死乞白咧,元鎮有他的難處!”大家交了交眼神,心照不宣。

申元鎮回家,媳婦拉長著臉:

“飯在鍋裏,自己盛!”

為什麽媳婦對他沒好臉子?因為他**。女人曾經當著人大聲地喊叫:“我算倒了血黴,嫁了這麽個東西,害得我守一輩子活寡!”

但是他們也一直沒有離婚。

葉德麟是唱醜的,“玩藝兒”平常。嗓子不響堂,逢高不起,嘴皮子不脆,在北京他唱不了方巾醜、袍帶醜,湯勤、蔣幹,都輪不到他唱;賈桂讀狀,不能讀得炒蹦豆似的;婆子戲也不見精彩;來個《賣馬》的王老好、《空城計》的老軍還對付。老是老軍、王老好,吃不了蹦蝦仁。樹挪死,人挪活,他和幾個拜把子弟兄一合計:到南方去闖闖!就憑“京角”這塊金字招牌,雖不能大紅大紫,怎麽著也賣不了胰子北京的軍樂隊混不下去,解散了,落魄奏樂手隻能拿一支小號在胡同口吹奏,賣肥皂,戲班裏稱他們“賣了胰子”。。到杭嘉湖、裏下河一帶去轉轉,捎帶著看看風景,嚐嚐南邊的吃食。商定了路線,先到濟南、青島,沿運河到裏下河,然後到杭嘉湖。說走就走!回家跟媳婦說一聲,就到前門車站買票。

南方山明水秀,吃食各有風味。鎮江的肴肉、揚州富春的三丁包子、嘉興的肉粽、寧波的黃魚鯗篤肉、紹興的梅幹菜肉,都蠻“嶄”。使葉德麟稱道不已的是在高郵吃的昂嗤魚汆湯,味道很鮮,而價錢極其便宜。

南方飯菜好吃,戲可並不好唱。裏下河的人不大懂戲,他們愛看《九更天》、《殺子報》這一類剖肚開膛剁腦袋的戲,對“京字京韻”不欣賞。杭嘉湖人看戲要火爆,真刀真槍,不管書文戲理。包公竟會從三張桌上翻“台漫”下來。觀眾對從北京來的角兒不滿意,認為他們唱戲“弗賣力”。哥幾個一商量:回去吧!買了一些土特產,蘇州采芝齋的鬆子糖、陸稿薦的醬肘子、東台的醉泥螺、鞭尖筍、黃魚鯗、梅幹菜,大包小包,瓶瓶罐罐上了火車。刨去路費,所剩無幾。

進了門,洗了一把臉,就叫媳婦拿碗出門去買芝麻醬,帶兩根黃瓜、一塊豆腐、一瓶二鍋頭。嚼著黃瓜喝著酒,葉德麟喟然有感:回家了!

“要飽還是家常飯”,葉德麟愛吃麵,炸醬麵、打鹵麵、芝麻醬花椒油拌麵,全行。他愛吃拌豆腐,就酒。小蔥拌豆腐、香椿拌豆腐,什麽都沒有,一塊白豆腐也成,撒點鹽、味精,滴幾滴香油!

葉德麟這些年走的是“正字”。他參加了國營劇團。他謝絕舞台了,因為他是個汗包,動動就出汗,連來個《野豬林》的解差都是一身汗,連水衣子都濕透了。他得另外走一條路。他是黨員,解放初期就入了黨。台上沒戲,卻很有組織行政才能。幾屆黨委都很信任他。他擔任了演員隊隊長。演員隊長,手裏有權。日常排戲、派活,外出巡回演出、“跑小組”,誰去,誰不去,都得由他決定。誰能到中南海演出,誰不能去,他說了算。到香港演出、到日本演出,更是演員都關心,都想爭取的美事,——可以長戲份、吃海鮮、開洋葷、看外國娘們,有誰、沒誰,全在隊長掂量。葉隊長的筆記本是演員的生死簿。演員多數想走葉德麟的門子,逢年過節,得提了一包東西登門問候,水果、月餅、酒。葉德麟一推再推,到了還是收下來了。“下不為例!”——“那是那是!這點東西沒花錢,是朋友送我的。”

葉德麟一帆風順。“**”後,原來的黨委、團長都頭朝下了,團裏的事由“四人幫”的親信——文化部副部長兼劇團總導演虞檜一手掌握,他帶來幾個“外行”戲班裏把不是演員出身的人都叫做外行。駐進各團監督,有問題隨時向他匯報。但是他還得有個處理日常工作的班底,他不能把原來黨委的老班底全部踢開,葉德麟留下來仍舊當演員隊的隊長。虞部長不時還會叫他去談話,聽意見,備谘詢。葉德麟覺得虞部長還是很信任他,心中暗暗得意,覺得他還能順著這根竿子往上爬幾年。

葉德麟也有不順心的事。

一是兒子老在家裏跟他鬧。兒子中學畢業,沒考上大學,也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隻能到處打遊擊,這兒幹兩天,那兒幹兩天。兒子認為他混成這相,全得由他老子負責。他說老子對他的事不使勁,隻顧自己保官,不管兒女前途。他變得脾氣暴躁,蠻不講理,一點小事就大喊大叫,說話非常難聽。動不動就摔盤子打碗。葉德麟氣得渾身發抖,無可奈何。

一件是出國演出沒有他。劇團要去澳大利亞演出,葉德麟忙活了好一陣,添置服裝、燈光器械、定“人位”,——出國名額要壓縮,有些群眾演員必須趕兩三個角色。他向虞部長匯報了初步設想,虞部長基本同意。葉德麟滿以為要派他去打前站,——過去劇團到香港、日本演出,都是他打前站,不想虞部長派他的秘書宣布去澳名單,卻沒有葉德麟!這對他的打擊可太大了。他差一點當場暈死過去。這不是一次出國的事,他知道虞檜壓根兒沒把他當作自己的人,完了!他被送進了醫院:血壓猛增,心絞痛發作。

住了半個月院,出院了。

他有時還到團裏來,到醫務室量量血壓、要點速效救心丸。自我解嘲:血壓高了,降壓靈加點劑量;心髒不大舒服,多來一瓶“速效救心”!他坐在小會議室裏,翻翻報。他也希望有人陪他聊聊,路過的爺們跟他也招呼招呼,隻是都是淡淡的,“賣羊頭的回家——不過細鹽(言)”。

快過年了。他兒子給他買了兩瓶好酒,一瓶“古井貢”,一瓶“五糧液”,他兒子的工作問題解決了,他學會開車,在一個公司當司機,有了穩定的收入。葉德麟拿了這兩瓶酒,說:“得!”這句話說得很淒涼。這裏麵有多重意義、無限感慨。一是有這兩瓶酒,這個年就可以過得美美的,兒子還是兒子,還有點孝心;二是他使盡一輩子心機,到了有此結局,也就可以了。

葉德麟死了,大麵積心肌梗死急性發作。

照例要開個追悼會,但是參加的人稀稀落落,葉德麟人緣不好,大家對他都沒有什麽感情。為什麽會這樣呢?

因為他對誰都也沒有感情。他是一個無情的人。

靳元戎也是唱醜的,歲數和葉德麟差不多,脾氣秉性可很不相同。

靳元戎凡事看得開。“四人幫”時期,他被精簡了下來,下放幹校勞動。他沒有滿腹牢騷,唉聲歎氣,而是活得有滋有味,自得其樂。幹校地裏有很多麻雀,他結了一副攔網,逮麻雀,一天可以逮百十隻,撕了皮,醬油、料酒、花椒大料醃透,入油酥炸,下酒。幹校有很多螞蚱,一會兒可捉一口袋,摘去翅膀,在瓦片上焙幹,卷烙餅。

他說話很“葛”。

幹校來了個“領導”。他也沒有什麽名義,不知道為什麽當了“領導”。此人姓高,在市委下麵的機關轉來轉去,都是沒有名義的“領導”,搞政治工作,這位老兄專會講“毛選”,說空空洞洞的蠢話,儼然是個馬列主義理論家。他是搞政治工作的,幹校都稱之為“高政工”。他常常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餿點子。《地道戰》裏有一句詞:“各村都有高招”,於是大家又稱之為“高招”。幹校本來是讓大家來鍛煉的,不要求糧量,高招卻一再宣傳增產。年初定生產計劃,是他一再要求提高指標。指標一提再提,高政工總是說:“低!太低!”靳元戎提出:“我提一個增產措施:咱們把地掏空了,種兩層,上麵一層,下麵一層。”高政工認真聽取了靳元戎的建議,還很嚴肅地說:“這是個辦法!是個辦法!”

逮逮麻雀,捉捉螞蚱,跟高政工逗逗,幾年一晃也就過去了。

“四人幫”垮台,虞部長自殺,幹校解散,各回原單位,靳元戎也回到了劇團。他接替葉德麟,當了演員隊隊長。

他群眾關係不錯。他的處世原則隻有兩條:一、秉公辦事;二、平等待人。對誰的稱呼都一樣:“爺們兒”。

他好吃,也會做。有時做幾個菜,約幾個人上家裏來一頓。他是回民,做的當然都是清真菜:炸卷果、炮糊(炮羊肉炮至微糊)、它似蜜、燒羊腿、羊尾巴油炒麻豆腐。有一次煎了幾鐺雞肉餡的鍋貼,是從在雞場當場長的老朋友那兒提回來的大騸雞,撕淨筋皮,用刀背細剁成茸,加蔥汁、鹽、黃酒,其餘什麽都不擱,那叫一個絕!

他好喝,四兩衡水老白幹沒有問題。他得過心絞痛,還是照喝不誤。有人勸他少喝一點,他說:“沒事,我喝足了,就心絞不疼了。”——這是一種奇怪的語法。他常用這種不通的語言講話,有個小青年說:“‘心絞不疼’,這叫什麽話!”他的似乎不通的語言多著呢!比如“文革”期間,有一個也是唱醜的狠鬥馬富祿,他認為太過火,就說:“你就是把馬富祿鬥死了,你也馬富祿不了啊!”什麽叫“馬富祿不了啊”?真是欠通,欠通至極矣!他喝酒有個習慣,先鋪好炕,喝完了,把炕桌往邊上一踢,伸開腿就進被窩,隨即鼾聲大作。熟人知道他這個脾氣,見他一鑽被窩,也就放筷子走人,明兒見!

他現在還活著,但已是滿頭白發,老矣。

一九九六年九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