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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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業科學研究是寂寞的事業。作物一年隻生長一次。搞一項研究課題,沒有三年五載看不出成績。工作非常單調。每天到田間觀察、記錄,整理資料,查數據,翻參考書。有了成果,寫成學術報告,送到《農業科學通訊》,大都要壓很長時間才能發表。發表了,也隻是同行看看,不可能產生轟動效應。因此農業科學研究人員老得比較快。剛入所的青年技術員,原來都是胸懷大誌,朝氣蓬勃的,幾年磨下來,就蔫了。有的就找了對象,成家生子,準備終老於斯了。

生活條件倒還好。宿舍、辦公室都挺寬敞,設備也還可以。所裏有菜園、果園、羊舍、豬舍、養雞場、魚塘、蘑菇房,還有一個小酒廠,一個漏粉絲的粉坊。魚、肉、禽、蛋、蔬菜、水果不缺,白酒、粉絲都比外邊便宜。隻是精神生活貧乏。農科所在鎮外,鎮上連一家小電影院都沒有。有時請放映隊來放電影,都是老片子。晚上,大家都沒有什麽事。幾個青年技術員每天晚上打百分,打到半夜。上了年紀的幹部在屋裏喝酒。有一個栽培蘑菇的技術員老張,是個手很巧的人,他會織毛衣,各種針法都會,比女同誌織得好,他就每天晚上打毛衣。很多女同誌身上穿的毛衣,都是他織的。有一個學植保的剛出校門的技術員,一心想改行當電影編劇,每天開夜車寫電影劇本。一到216次上行夜車(農科所在一個小火車站旁邊)開過之後,農科所就非常安靜。誰家的孩子哭,家家都聽得見。

隻有小魏來的那幾天,農科所才熱鬧起來。小魏是省農科院的技術員。她搞農業科學是走錯了門(因為她父親是農大教授),她應該去演話劇,演電影。小魏長得很漂亮,大眼睛,目光爍爍,臉上表情很豐富,性格健康、開朗。她話很多,說話很快。到處聽見她大聲說話,哈哈大笑。這女孩子(其實她也不小了,已經結了婚,生過孩子)是一陣小旋風。她愛跳舞,跳得很好。她教青年技術員跳舞,把他們一個一個都拉下了海。他們在大食堂裏跳,所裏的農業工人,尤其女工,就圍在邊上看。她拉一個女工下來跳,女工笑著搖搖頭,說:“俺們學不會!”

小魏是到所裏來抄資料的,她每次來都要住半個月。這半個月,農科所生氣勃勃。她一走,就又沉寂下來。

這個所裏有幾個歲數比較大的高級研究人員——技師。照日本和台灣的說法是“資深”科技人員。

一個是岑春明。他在本地區、本省威信都很高。他是穀子專家,培養出好幾個穀子良種,從“冀農一號”到“冀農七號”。穀子是低產作物。他培養的良種都推廣了,對整個專區的穀子增產起了很大作用。他一生的誌願是摘掉穀子的“低產作物”的帽子。青年技術員都很尊敬他。他不拿專家的架子,對誰都很親切、謙虛。有時也和小青年們打打百分,打打乒乓球。照農業工人的說法,他“人緣很好”。他寫的論文質量很高,但是明白易懂,不賣弄。他有個外號,叫“俊哥兒”,因為他年輕時長得很漂亮。這外號是農業工人給他起的。現在四十幾歲了,也還是很挺拔。他穿衣服總是很整齊,很幹淨,襯衫領袖都是雪白的。他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冬天也不戴帽子。他的夫人也很漂亮,高高的個兒,衣著高雅,很有風度。他的夫人是研究遺傳工程的,這是尖端科學,需要精密儀器,她隻能在省院工作,不能調到地區,因為地區沒有這樣的研究條件。他們兩地分居有好幾年了。她隻能每個月來住三四天。每回岑春明到火車站去接她,他們並肩走在兩邊長了糖槭樹的路上,農業工人就嘖嘖稱讚:“嘖嘖嘖!這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岑春明會拉小提琴,以前晚上常拉幾個曲子。後來提琴的E弦斷了,他懶得到大城市去配,就擱下了。

另外兩個技師是洪思邁和顧豔芬。他們是兩口子。

洪思邁說話總是慢條斯理,顯得很深刻。他愛在所裏的業務會議上作長篇發言。他說的話是報紙刊物上的話,即“雅言”。所裏的工人說他說的是“字兒話”。他寫的學術報告也很長,引用了許多李森科和巴甫洛夫的原話。他的學問很淵博。他常常在辦公室裏向青年技術員分析國際形勢,評論三門峽水利工程的得失,甚至市裏開書法展覽會,他也會對“顏柳歐蘇”發表一通宏論。他很有優越感。但是青年技術員並不佩服他,甚至對他很討厭。他是蔬菜專家,蔬菜研究室主任。技術員叫岑春明為老岑,對他卻總稱之為洪主任。洪主任大躍進時出了很大的風頭:培養出三尺長的大黃瓜,裝在特製的玻璃盒子裏,泡了福爾馬林,送到市裏、專區、省裏展覽過。農業工人說:“這樣大的黃瓜能吃嗎?好吃嗎!”這些年他的研究課題是“蔬菜排開供應”,要讓本市、本地區任何時期都能吃到新鮮蔬菜。青年技術員都認為這是紙上談兵,沒有實際意義。什麽時候種什麽菜,菜農不知道嗎?“頭伏蘿卜、二伏菜”!因為他知識全麵,因此常常代表所裏出去開會,到省裏,出省,往往一去二十來天、一個月。

顧豔芬是研究馬鈴薯的,主要是研究馬鈴薯晚疫病。這幾年的研究項目是“馬鈴薯秋播留種”。她也自以為很有學問。有一次所裏搞了一個“超聲波展覽館”。布置展覽館的是一個下放在所裏勞動的詩人兼畫家。布置就緒,請所領導、技術人員來審查。展覽館外麵有一塊橫匾,寫著:“超聲波展覽館”。順豔芬看了,說“館”字寫得不對。應該是“舍”字邊,不是“食”字邊。圖書館、博物館都隻能寫作“舍”字邊,隻有飯館的“館”字才能寫“食”字邊。在場多人,都認為她的意見很對,“應該改一改,改一改”。詩人兼畫家不想和這群知識分子爭辯,隻好拿起刷子把“食”字邊塗了,改成“舍”字邊。詩人兼畫家覺得非常憋氣。

顧豔芬長得相當難看。個兒很矮。兩個朝天鼻孔,嘴很鼓,給人的印象像一隻母猴。穿的衣服也不起眼,幹部服,不合體。周年穿一雙厚膠底的係帶的老式黑皮鞋,鞋尖微翹,像兩隻船。

洪思邁原來結過婚,家裏有媳婦。媳婦到所裏來過,據工人們說:頭是頭,腳是腳,很是樣兒。他和原來的媳婦離了婚,和顧豔芬結了婚。大家都納悶,他為什麽要跟原來的媳婦離婚,和顧豔芬結婚呢?大家都覺得是顧豔芬追的他。顧豔芬怎麽把洪思邁追到手的呢?不便猜測。

她和洪思邁生了兩個女兒,前後隻差一歲。真沒想到顧豔芬會生出這麽兩個好看的女兒。鎮上沒有幼兒園,兩個孩子就在所裏到處玩。下過雨,泥軟了,她們坐在階沿上搓泥球玩,搓了好多,擺了一溜。一邊搓,一邊念當地小孩子的童謠:

圓圓,

彈彈,

裏頭住個神仙。

神仙神仙不出來,

兩條黃狗拉出來。

拉到那個哪啦?

拉到姑姑窪啦。

姑媽出來罵啦。

罵誰家?

罵王家,

王家不是好人家!

岑春明和洪思邁兩家的宿舍緊挨著,在一座小樓上。小樓的二層隻他們兩家,還有一間是標本室。兩家關係很好,很客氣。岑春明的夫人來的時候,洪思邁和顧豔芬都要過來說說話。

顧豔芬懷孕了!她已經過了四十歲,一般這樣的年齡是不會懷孕的,但也不是絕對沒有。已經懷了三個月,顧豔芬的肚子很顯了,瞞不住了。

洪思邁非常惱火,他找到所長兼黨委書記去反映,說:“我患**,已經有兩年沒有**,她怎麽會懷孕?”所長請顧豔芬去談談。顧豔芬隻好承認,孩子是岑春明的。

這件事真是非常尷尬。三個人都是技師,事情不好公開。黨委開了會,並由所長親自到省裏找領導研究這個問題。最後這樣決定:顧豔芬提前退休,由一個女幹部陪她帶著兩個女兒回家鄉去;岑春明調到省農科院,省裏前幾年就要調他。

顧豔芬在家鄉把孩子生下來了。是個男孩。

對於這回事,所裏議論紛紛:

“真沒有想到。”

“老岑怎麽會跟她!”

“發現懷了孕不做人流?還把孩子生下來了。真不可理解!她是怎麽想的?”

岑春明到省院還是繼續搞穀子良種栽培。他是省勞模,因為他得了肺癌,還堅持研究,到田間觀察記錄。省電視台還為他拍了專題報導片。

顧豔芬四十幾歲就退休,這不合乎幹部政策,經省裏研究,調她到另一個專區,還是研究馬鈴薯晚疫病。

洪思邁提升了所長,但是他得了老年癡呆症。他還不到六十,怎麽會得了這種病呢?他後來十分健忘,說話顛三倒四,神情呆滯,整天傻坐著。有一次有電話來找他,對方問他是哪一位,他竟然答不出,急忙問旁邊的人:“我是誰?我是誰?”

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