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黃英

字體:16+-

馬子才,順天人。幾代都愛**。到了子才,更是愛菊如命。聽說什麽地方有佳種,一定得買到。千裏迢迢,不辭辛苦。一天,有金陵客人寄住在馬家,看了子才種的**,說他有個親戚,有一二名種,為北方所無。馬子才動了心,即刻打點行李,跟這位客人到了金陵。客人想方設法,給他弄到兩苗**芽。馬子才如獲至寶,珍重裹藏,捧在手裏,騎馬北歸。半路上,遇見一個少年,趕著一輛精致的轎車。少年眉清目秀,風姿灑落。他好像剛剛喝了酒,酒氣中有淡淡的**香。一路同行,子才和少年就搭了話。少年聽出馬子才的北方口音,問他到金陵做什麽來了,手裏捧著的是什麽。子才如實告訴少年,說手裏這兩苗**芽好不容易才弄到,這是難得的名種。少年說:

“種無不佳,培溉在人。人即是花,花即是人。”

馬子才似懂非懂,問少年要往哪裏去。少年說:“姐姐不喜歡金陵,將到河北找個合適的地方住下。”馬子才問:“找了房子沒有?”——“到了再說吧。”子才說:“我看你們就甭費事了。我家裏還有幾間閑房,空著也是空著,你們不如就在我那兒住著,我也好請教怎樣‘培溉’**。”少年說:“得跟我姐姐商量商量。”他把車停住,把馬子才的意思向姐姐說了。車裏的人推開車簾說話。原來是二十來歲的一位美人。說:

“房子不怕窄憋,院子得大一些。”

子才說:“我家有兩套院子,我住北院,南院歸你們。兩院之間有個小板門。願意來坐坐,拍拍門,隨時可以請過來。平常盡可落閂下鎖,互不相擾。”

“這樣很好。”

談了半日,才互通名姓。少年姓陶,姐姐小字黃英。

兩家處得很好。馬子才發現,陶家好像不舉火。經常是從外麵買點燒餅餜子就算一餐,就三天兩頭請他們過來便飯。這姐弟二人倒也不客氣,一請就到。有一天陶對馬說:“老兄家道也不是怎麽富足的,我們老是吃你們,長了,也不是個事。咱們合計合計,我看賣**也能謀生。”馬子才素來自命清高,聽了陶生的話很不以為然,說:“這是以東籬為市井,有辱黃花!”陶笑笑,說:“自食其力不為貧,販花為業不為俗。”馬子才不再說話。陶生也還常常拍拍板門,過來看看馬子才種的**。

子才種菊,十分勤苦。風晨雨夜,科頭赤足,他又挑剔得很嚴,殘枝劣種,都拔出來丟在地上。他拿了把竹掃帚,打算掃到溝裏,讓它們順水漂走。陶生說:“別!”他把這些殘枝劣種都撿起來,抱到南院。馬子才心想:這人並不懂種**!

沒多久,到了**將開的月份,馬子才聽見南院人聲嘈雜,鬧鬧嚷嚷,簡直像是香期廟會:這是咋回事?扒在板門上偷覷:喝!都是來買花的。用車子裝的,背著的,抱著的,縷縷不絕。再一看那些花,都是見都沒見過的異種。心想:他真的賣起**來了。這麽多的花,得賣多少錢?此人俗,且貪!交不得!又恨他秘著佳本,不叫自己知道,太不夠朋友。於是拍拍板門,想過去說幾句不酸不鹹的話,叫這小子知道:馬子才既不貪財,也不可欺。陶生聽見拍門,開開門,拉著子才的手,把他拽了過來。子才一看,荒庭半畝,都已辟為菊畦,除了那幾間舊房,沒有一塊空地,到處都是**。多數憋了骨朵,少數已經半開。花頭大,顏色好,稈粗,葉壯,比他自己園裏種的,強百倍。問:“你這些花秧子是哪裏淘換來的?”陶生說:“你細看看!”子才彎腰細看:似曾相識。原來都是自己拔棄的殘枝劣種。於是想好的譏誚的話都忘了,直想問問:“你把菊種得這樣好,有什麽訣竅?”陶生轉身進了屋,不大會,搬出一張矮桌,就放在菊畦旁邊。又進屋,拿出酒菜,說:“我不想富,也不想窮。我不能那樣清高。連日賣花,得了一些錢。你來了,今天咱們喝兩盅。”陶生酒量大,用大杯。馬子才隻能小杯陪著。正喝著,聽見屋裏有人叫:“三郎!”是黃英的聲音。“少喝點,小心嚇著馬先生。”陶生答應:“知道了。”幾杯落肚,馬子才問:“你說過‘種無不佳,培溉在人’,你到底有什法子能把花種成這樣?”陶生說:

“人即是花,花即是人。花隨人意。人之意即花之意。”

馬子才還是不明白。

陶生豪飲,從來沒見他大醉過。子才有個姓曾的朋友,酒量極大,沒有對手。有一天,曾生來,馬子才就讓他們較量較量。二位放開量喝,喝得非常痛快。從早晨一直喝到半夜。曾生爛醉如泥,靠在椅子上呼呼大睡。陶生站起,要回去睡覺,出門踩了**畦,一交摔倒。馬子才說:“小心!”一看人沒了,隻有一堆衣裳落在地上,陶生就地化成一棵**,一人高,開著十幾朵花,花都有拳大。馬子才嚇壞了,趕緊去告訴黃英。黃英趕來,把**拔起來,放倒在地上,說:“怎麽醉成這樣!”拿起陶生衣裳,把**蓋住,對馬子才說:“走,別看!”到了天亮,馬子才過去看看,隻見陶生臥在菊畦邊,睡得正美。

於是子才知道,這姐弟二人都是**精。

陶生已經露了形跡,也就不避子才,酒喝得越來越放縱。常常自己下個短帖,約曾生來共飲,二位酒友,成了莫逆。

二月十二,花朝。曾生著兩個仆人抬了一壇百花酒,說:“今天咱們倆把這壇酒都喝了!”一壇酒快完了,兩人都還不太醉。馬子才又偷偷往壇裏續了幾斤白酒。倆人又都喝了。曾生醉得不省人事,由仆人背回去了。陶生臥在地上,又化為**。馬見慣不驚,就如法炮製,把**拔起來,守在旁邊,看他怎麽再變過來。等了很久,看見**葉子越來越憔悴,壞了!趕緊去告訴黃英,黃英一聽:“啊?!——你殺了我弟弟了!”急急奔過來看,**根株已枯。黃英大哭,掐了還有點活氣的**梗,埋在盆裏,攜入閨中,每天灌溉。

盆裏的花漸漸萌發。九月,開了花,短幹粉朵,聞聞,有酒香。澆以酒,則茂。

這個菊種,漸漸傳開。種菊人給起了個名字,叫“醉陶”。

一年又一年,黃英也沒有什麽異狀,隻是她永遠像二十來歲,永遠不老。

一九八七年九月十一日愛荷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