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壁
有一商隊,從長安出發,將往大秦。朱守素,排行第三,有貨物十馱,亦附隊同行。這十個馱子,裝的都是上好的絲綢。“象眼”“方勝”花樣新鮮;“海榴”“石竹”,顏色美麗。如到大秦,可獲巨利。駝隊到了酒泉,需要休息。那酒泉水好。要把皮囊灌滿,讓駱駝也喝足了水。
酒泉有一座佛寺,殿宇雖不甚弘大,但是佛像莊嚴,兩壁的畫是高手畫師手筆,名傳遠近。朱守素很想去瞻望。他把駱駝、馱子、水囊托咐給同行旅伴,徑自往佛寺中來。
寺中長老出門肅客。長老內養豐潤,麵色微紅,眉白如雪,著杏黃褊衫,合十為禮,引導朱守素各處隨喜,果然是一座幽雅寺院,畫棟雕窗,一塵不到。階前開兩株簷蔔,池邊冒幾束菖蒲。
進了正殿,朱守素慢慢地去看兩邊畫壁。西壁畫鬼子母,不甚動人。東壁畫散花天女。花雨繽紛,或飄或落。天女皆衣如出水,帶若當風。麵目姣好,肌體豐盈。有一垂發少女,拈花微笑,櫻唇欲動,眼波將流。朱守素目不轉瞬,看了又看,心搖意動,想入非非。忽然覺得自己飄了起來,如同騰雲駕霧,落定之後,已在牆上。舉目看看,殿閣重重,極其華麗,不似人間。有一老僧在座上說法,圍聽的人很多。朱守素也雜在人群中聽了一會。忽然覺得有人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一回頭,正是那個垂發少女。她嫣然一笑,走了。朱守素尾隨著她,經過一道曲曲折折的遊廊,到了一所精精致致的小屋跟前,朱守素不知這是什麽所在,腳下躊躇。少女舉起手中花,遠遠地向他招了招。朱守素緊走了幾步,追了上去。一進屋,沒有人,上去就把她抱住了。
少女梳理垂發,穿好衣裳,輕輕開門,回頭說:“不要咳嗽!”關了門。
晚上,輕輕地開了門,又來了。
這樣過了兩天。女伴們發覺少女神采變異,嘁嘁喳喳了一陣,一窩蜂似的闖進拈花女的屋子,七手八腳,到處一搜,把朱守素搜了出來。
“哈!肚子裏已經有了娃娃,還頭發蓬蓬的學了處女樣子呀!不行!”
女伴們捧了簪環首飾,一起說:
“上頭!”
少女含羞不語,隻好由她們擺布。七手八腳,一會兒就把頭給梳上了。一個胖天女說:
“姐姐妹妹們,咱們別老呆著,叫人家不樂意!”——“噢!”天女們一窩蜂又都散了。
朱守素看看女郎,雲髻高簇,鳳鬟低垂,比垂發時更為豔麗,轉目流眄,光采照人。朱守素把她攬在懷裏。她渾身蘭花香氣。
忽然聽到外麵皮靴踏地,鏗鏗作響。女郎神色緊張,說:
“這兩天金甲神人巡查得很緊,怕有下界人混入天上。我要去就部隨班,供養禮佛。你藏在這個壁櫥裏,不要出來。”
朱守素呆在壁櫥裏,壁櫥狹小,又黑暗無光,十分氣悶。他聽聽外麵,沒有聲息,就偷偷出來,開門眺望。
朱守素的同伴吃了燒肉胡餅,喝了水,一切準備停當,不見朱守素人影,就都往佛寺中走,問寺中長老,可曾見過這樣一個人。長老說:“見過見過。”
“他到哪裏去了?”
“他去聽說法了。”
“在什麽地方?”
“不遠不遠。”
長老用手指彈彈畫壁,叫道:
“朱檀越,你怎麽去了偌長時間,你的同伴等你很久了!”
大家一看,畫上現出朱守素的像,豎起耳朵,好像聽見了。
旅伴大聲喊道:
“朱三哥,我們要上路了!你的十馱貨物如何處置?要不,給你留下?”
朱守素忽然從牆上飄了下來,雙眼恍惚,兩腳發軟。
旅伴齊問:
“你怎麽進到畫裏去了?這是怎麽回事?”
朱守素問長老:
“這是怎麽回事?”
長老說:“幻由心生。心之所想,皆是真實。請看。”
朱守素看看畫壁,原來拈花的少女已經高梳雲髻,不再是垂發了。
朱守素目瞪口呆。
“走吧走吧。”旅伴們把朱守素推推擁擁,出了山門。
駝隊又上路了。駱駝揚著腦袋,眼睛半睜半閉,樣子極其溫順,又似極其高傲,仿佛於人世間事皆不屑一顧。駱駝的柔軟的大蹄子踩著砂磧,駝隊漸行漸遠。
一九八八年六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