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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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說書藝人授徒,在家中設高桌(過去揚州說書都是坐在高桌後麵),據案教學生,每天隻教二十句。學生每天就說這二十句,反複說,要說得“如同刀切水洗的一般”。“刀切水洗”,指的是口齒清楚,同時也包含敘事幹淨,不拖泥帶水。

過去說文章,常說簡練。“簡練”一詞,近年不大有人提,為一些青年作者和評論家所厭聞。他們以為“簡練”意味簡單、粗略、淺。那麽,咱們換一個說法:幹淨。“幹淨”不等於不細致。

張岱《陶庵夢憶·柳敬亭說書》:“餘聽其說‘景陽岡武鬆打虎’白文,與本傳大異。其描寫刻畫,微入毫發,然又找截幹淨,並不嘮叨。”說書總要有許多枝杈,北方評書藝人稱長篇評書為“蔓子活”,如瓜牽蔓。但不論牽出去多遠,最後還能“找”回來,來龍去脈,清清楚楚。揚州王少堂說《水滸》,“武十回”、“宋十回”、“盧十回”,一回是一回,有起有落,有放有收。

因為參加“飛馬獎”的評選,我讀了一些長篇小說,一些作品給我一個印象,是:蕪雜。

蕪雜的原因之一,是材料太多,什麽都往裏擱,以為這樣才“豐富”,結果是擁擠不堪,人物、事件、情景,不能從容展開。

第二是作者竭力要表現哲學意蘊。這大概是受了西方現代主義的影響和青年評論家的慫恿(以為這樣才“深刻”)。作者對自己要表現的哲學似懂非懂,弄得讀者也雲苫霧罩。我不相信,中國一下子出了這麽多的哲學家。我深感目前的文藝理論家不是在談文藝,而是在談他們自己也不太懂的哲學,大家心裏都明白,這種“哲學”是抄來的。我不反對文學作品中的哲學,但是文學作品主要是寫生活。隻能由生活到哲學,不能由哲學到生活。

第三,語言不講究,囉嗦,拖遝。

重讀《喪鍾為誰而鳴》,覺得海明威的敘述是非常幹淨的。他沒有想表現什麽“思想”,他隻是寫生活。

我希望更多地看到這樣的小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幹幹淨淨。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