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短——與友人書
短,是現代小說的特征之一。
短,是出於對讀者的尊重。
現代小說是忙書,不是閑書。現代小說不是在花園裏讀的,不是在書齋裏讀的。現代小說的讀者不是有錢的老婦人,躺在櫻桃花的陰影裏,由陪伴女郎讀給她聽。不是文人雅士,明窗淨幾,竹韻茶煙。現代小說的讀者是工人、學生、幹部。他們讀小說都是抓空兒。他們在碼頭上、候車室裏、集體宿舍、小飯館裏讀小說,一麵讀小說,一麵抓起一個芝麻燒餅或者漢堡包(看也不看)送進嘴裏,同時思索著生活。現代小說要符合現代生活方式,現代生活的節奏。現代小說是快餐,是芝麻燒餅或漢堡包。當然,要做得好吃一些。
小說寫得長,主要原因是情節過於曲折。現代小說不要太多的情節。
以前人讀小說是想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生活,或者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生活。他要讀的不是生活,而是故事,或者還加上作者華麗的文筆。現代的讀者是嚴肅的。他們有時也要讀讀大仲馬的小說,但是隻是看看玩玩,誰也不相信他編造的那一套。現代讀者要求的是真實,想讀的是生活,生活本身。現代讀者不能容忍編造。一個作者的責任隻是把你看到的、想過的一點生活誠實地告訴讀者。你相信,這一點生活讀者也是知道的,並且他也是完全可以寫出來的。作者的責任隻是用你自己的方式,盡量把這一點生活說得有意思一些。現代小說的作者和讀者之間的界線逐漸在泯除。作者和讀者的地位是平等的。最好不要想到我寫小說,你看。而是,咱們來談談生活。生活,是沒有多少情節的。
小說長,另一個原因是描寫過多。
屠格涅夫的風景描寫很優美。但那是屠格涅夫式的風景,屠格涅夫眼中的風景,不是人物所感受到的風景。屠格涅夫所寫的是沒落的俄羅斯貴族,他們的感覺和屠格涅夫有相通之處,所以把這些人物放在屠格涅夫式的風景之中還不“格生”。寫現代人,現代的中國人,就不能用這種寫景方式,不能脫離人物來寫景。小說中的景最好是人物眼中之景,心中之景。至少景與人要協調。現代小說寫景,隻要是:“天黑下來了……”,“霧很大……”,“樹葉都落光了……”,就夠了。
巴爾紮克長於刻劃人物,畫了很多人物肖像,作了許多很長很生動的人物性格描寫。這種方式不適用於現代小說。這種方式對讀者帶有很大的強迫性,逼得人隻能按照巴爾紮克的方式觀察生活。現代讀者是自由的,他不願聽人驅使,他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生活,你隻要扼要地跟他談一個人,一件事,不要過多地描寫。作者最好客觀一點,盡量閃在一邊,讓人物自己去行動,讓讀者自己接近人物。
我不大喜歡“性格”這個詞。一說“性格”就總意味著一個奇異獨特的人。現代小說寫的隻是平常的“人”。
小說長,還有一個原因是對話多。
有些小說讓人物作長篇對話,有思想,有學問,成了坐而論道或相對談詩,而且所用的語言都很規整,這在生活裏是沒有的。生活裏有誰這樣地談話,別人將會回過頭來看著他們,心想:這幾位是怎麽了?
對話要少,要自然。對話隻是平常的說話,隻是於平常中卻有韻味。對話,要像一串結得很好的果子。
對話要和敘述語言銜接,就像果子在樹葉裏。
長,還因為議論和抒情太多。
我並不一般地反對在小說裏發議論,但議論必須很富於機智。帶有諷刺性的小說常有議論,所謂嬉笑怒罵,皆成文章。
抒情,不要流於感傷。一篇短篇小說,有一句抒情詩就足夠了。抒情就像菜裏的味精一樣,不能多放。
長還有一個原因是句子長,句子太規整。寫小說要像說話,要有語態。說話,不可能每一個句子都很規整,主語、謂語、附加語全都齊備,像教科書上的語言。教科書的語言是呆板的語言。要使語言生動,要把句子盡量寫得短,能切開就切開,這樣的語言才明確。平常說話沒有說挺長的句子的。能省略的部分都省掉。我在《異秉》中寫陳相公一天的生活,碾藥就寫“碾藥”,裁紙就寫“裁紙”,兩個字就算一句。因為生活裏敘述一件事就是這樣敘述的。如果把句子寫齊全了,就會成為:“他生活裏的另一個項目是碾藥”,“他生活裏的又一個項目是裁紙”,那多嚕嗦!——而且,讓人感到你這個人說話像做文章(你和讀者的距離立刻就拉遠了)。寫小說決不能做文章,所用的語言必須是活的,就像聊天說話一樣。
現代小說的語言大都是很簡短的。從這個意義來說,我覺得海明威比曹雪芹離我更近一些。
魯迅的教導是非常有益的:竭力將可有可無的字句刪去。
我寫《徙》,原來是這樣開頭的:
世界上曾經有過很多歌,都已經消失了。
我出去散了一會步,改成了:
很多歌消失了。
我犧牲了一些字,贏得的是文體的峻潔。
短,才有風格。現代小說的風格,幾乎就等於:短。
短,也是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