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揉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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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用語言,譬如揉麵。麵要揉到了,才軟熟,筋道,有勁兒。水和麵粉本來是兩不相幹的,多揉揉,水和麵的分子就發生了變化。寫作也是這樣,下筆之前,要把語言在手裏反複摶弄。我的習慣是,打好腹稿。我寫京劇劇本,一段唱詞,二十來句,我是想得每一句都能背下來,才落筆的。寫小說,要把全篇大體想好。怎樣開頭,怎樣結尾,都想好。在寫每一段之間,我是想得幾乎能背下來,才寫的(寫的時候自然會又有些變化)。寫出後,如果不滿意,我就把原稿扔在一邊,重新寫過。我不習慣在原稿上塗改。在原稿上塗改,我覺得很別扭,思路紛雜,文氣不貫。

曾見一些青年同誌寫作,寫一句,想一句。我覺得這樣寫出來的語言往往是鬆的,散的,不成“個兒”,沒有咬勁。

有一位評論家說我的語言有點特別,拆開來看,每一句都很平淡,放在一起,就有點味道。我想誰的語言不是這樣?拆開來,不都是平平常常的話?

中國人寫字,除了筆法,還講究“行氣”。包世臣說王羲之的字,看起來大大小小,單看一個字,也不見怎麽好,放在一起,字的筆劃之間,字與字之間,就如“老翁攜舉幼孫,顧盼有情,痛癢相關”。安排語言,也是這樣。一個詞,一個詞;一句,一句;痛癢相關,互相映帶,才能姿勢橫生,氣韻生動。

中國人寫文章講究“文氣”,這是很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