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神氣·音節·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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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氣論”是中國文論的一個源遠流長的重要的範疇。

韓愈提出“氣盛言宜”:“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他所謂“氣盛”,我們似可理解為作者的思想充實,情緒飽滿。他第一次提出作者的心理狀態與表達的語言的關係。

桐城派把“文氣論”闡說得很具體。他們所說的“文氣”,實際上是語言的內在的節奏,語言的流動感。“文氣”是一個精微的概念,但不是不可捉摸。桐城派解釋得很實在。劉大櫆認為為文之能事分為三個步驟:一神氣,“文之最精處也”;二音節,“文之稍粗處也”;三字句,“文之最粗處也”。桐城派很注重字句。論文章,重字句,似乎有點卑之勿甚高論,但桐城派老老實實地承認這是文章的根本。劉大櫆說:“近人論文不知有所謂音節者,至語以字句,則必笑以為末事。此論似高實謬。作文若字句安頓不妙,豈複有文字乎?”他們所說的“字句”,說的是字句的聲音,不是它的意義。劉大櫆認為:“音節者,神氣之跡也。字句者,音節之矩也。神氣不可見,於音節見之;音節無可準,以字句準之。”“凡行文多寡短長,抑揚高下,無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學者求神氣而得之於音節,求音節而得之於字句,則思過半矣。”如何以字句準音節?他說得非常具體。“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聲,或用仄聲;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入聲,則音節迥異。”

這樣重視字句的聲音,以為這是文學語言的精髓,是中國文論的一個很獨特的見解。別的國家的文藝學裏也有涉及語言的聲音的,但都沒有提到這樣的高度,也說不到這樣的精辟。這種見解,桐城派以前就有。韓愈所說的“氣盛言宜”,“言宜”就包括“言之長短”和“聲之高下”。不過到了桐城派就更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發揮得也更完備了。

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作家是很注意字句的。看看他們的原稿,特別是改動的地方,是會對我們很有啟發的。有些改動,看來不改也過得去,但改了之後,確實好得多。《魯迅全集》第二卷卷首影印了一頁《眉間尺》的手稿,末行有一句:

他跨下床,借著月光走向門背後,摸到鑽火家夥,點上鬆明,向水甕裏一照。

細看手稿,“走向”原來是“走到”;“摸到”原來是“摸著”。捉摸一下,改了之後,比原來的好。特別是“摸到”比“摸著”好得多。

傳統的語言論對我們今天仍然是有用的。我們使用語言時,所注意的無非是兩點:一是長短,一是高下。語言之道,說起來複雜,其實也很簡單。不過運用之妙,可就存乎一心了。不是懂得簡單的道理,就能寫得出好語言的。

“積字成句,積句成章,積章成篇。合而讀之,音節見矣;歌而詠之,神氣出矣。”一篇小說,要有一個貫串全篇的節奏,但是首先要寫好每一句話。

有一些青年作家意識到了語言的聲音的重要性。所謂“可讀性”,首先要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