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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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過一則雜記,唐朝有兩個大畫家,一個好像是韓幹,另外一個我忘了,二人齊名,難分高下。有一次,皇帝——應該是玄宗了——命令他們倆同時給一個皇子畫像。畫成了,皇帝拿到宮裏請皇後看,問哪一張畫得像。皇後說:“都像。這一張更像。——那一張隻畫出皇子的外貌,這一張畫出了皇子的瀟灑從容的神情。”於是二人之優劣遂定。哪一張更像呢?好像是韓幹以外的那一位的一張。這個故事,對於寫小說是很有啟發的。

小說是寫人的。寫人,有時免不了要給人物畫像。但是寫小說不比畫畫,用語言文字描繪人物的形貌,不如用線條顏色表現得那樣真切。十九世紀的小說流行摹寫人物的肖像,寫得很細致,但是不易使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用語言文字捕捉人物的神情——傳神,是比較容易辦到的,有時能比用顏色線條表現得更鮮明。中國畫講究“形神兼備”,對於寫小說來說,傳神比寫形象更為重要。

我的老師沈從文寫《邊城》裏的翠翠乖覺明慧,並沒有過多地刻畫其外形,隻是捕捉住了翠翠的神氣:

翠翠在風日裏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隻小獸物。人又那麽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怒,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後,就又從從容容地在水邊玩耍了。

魯迅先生曾說過:有人說,畫一個人最好是畫他的眼睛。傳神,離不開畫眼睛。

《祝福》兩次寫到祥林嫂的眼睛:

她不是魯鎮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裏要換女工,做中人的衛老婆子帶她進來了,頭上紮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衛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說是自己母家的鄰舍,死了當家人,所以出來做工了。四叔皺了皺眉,四嬸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討厭她是一個寡婦。但看她模樣還周正,手腳都壯大,又隻是順著眼,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皺眉,將她留下了。

我這回在魯鎮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於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隻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

“順著眼”,大概是紹興方言;“間或一輪”,現在也不大用了,但意思是可以懂得的,神情可以想見。這“順”著的眼和間或一輪的眼珠,寫出了祥林嫂的神情和她的悲慘的遭遇。

我有幾篇小說裏用過畫眼睛的方法:

兩個女兒,長得跟她娘像一個模子裏托出來的。眼睛長得尤其像,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渾身上下,頭是頭,腳是腳。頭發滑滴滴的,衣服格掙掙的。——這裏的風俗,十五六歲的姑娘就都梳上頭了。這兩個丫頭,這一頭的好頭發!通紅的發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個去趕集,一集的人都朝她們望。

巧雲十五歲,長成了一朵花。身材、臉盤都像媽。瓜子臉,一邊有個很深的酒窩。眉毛黑如鴉翅,長入鬢角。眼角有點吊,是一雙鳳眼。睫毛很長,因此顯得眼睛經常眯睎著;忽然回頭,睜得大大的,帶點吃驚而專注的神情,好像聽到遠處有人叫她似的。

對於異常漂亮的女人,有時從正麵直接地描寫很困難;或者已經寫了,還嫌不足,中國的和外國的古代的詩人,不約而同地想出另外一種聰明的辦法,即換一個角度,不是描寫她本人,而是間接地,描寫看到她的別人的反映,從別人的欣賞、傾慕來反襯出她的美。希臘史詩《伊裏亞特》裏的海倫皇後是一個絕世的美人,但是荷馬在描寫她的美時,沒有形容她的麵貌肢體,隻是用相當篇幅描寫了看到她的幾位老人的驚愕。漢代樂府《陌上桑》描寫羅敷,也是用的這種方法:

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

少者見羅敷,脫帽著帩頭。

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

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這種方法,不能使人產生具體的印象,但卻可以喚起讀者無邊的想象。他沒有看到這個美人是如何的美,但是他想得出她一定非常的美。這樣的寫法是虛的,但是讀者的感受是實的。

這種方法,至少已經有兩千多年的曆史了,但是現代的作家還在用著。趙樹理《小二黑結婚》寫小芹,就用過這種方法(我手邊無樹理同誌這篇小說,不能具引)。我在《大淖記事》裏寫巧雲,也用了這種方法:

……她在門外的兩棵樹杈之間結網,在淖邊平地上織席,就有一些少年人裝著有事的樣子來來去去。她上街買東西,甭管是買肉、買菜,打油、打酒,撕布、量頭繩,買梳頭油、雪花膏,買石堿、漿塊,同樣的錢,她買回來,份量都比別人多,東西都比別人的好。這個奧秘早被大娘、大嬸們發現,她們都托她買東西。隻要巧雲一上街,都挎了好幾個竹籃,回來時壓得兩個胳臂酸疼酸疼。泰山廟唱戲,人家都自己扛了板凳去。巧雲散著手就去了。一去了,總有人給她找一個得看的好座。台上的戲唱得正熱鬧,但是沒有多少人叫好。因為好些人不是在看戲,是看她。

前引《受戒》裏的“娘女三個趕集,一集的人都朝她們望”,用的也是這方法,隻是繁簡不同。

這些方法古已有之,應該說是陳舊的方法了,但是運用得好,卻可以使之有新意,使人產生新鮮感。方法是不難理解的,也是不難掌握的,但是運用起來,卻有不同。運用得好,使人覺得自自然然,很妥貼,很舒服,不露痕跡。雖然有法,恰似無法,用了技巧,卻顯不出技巧,好像是天生的一段文字,本來就該像這樣寫。用得不好,就會顯得賣弄做作,笨拙生硬,使人像吃饅頭時嚼出一塊沒有蒸熟的生麵疙瘩。

這些寫神情、畫眼睛,從觀賞者的角度反映出人的姿媚,都隻是方法,是“用”,而不是“體”。“體”,是生活。沒有豐富的生活積累,隻是知道這些方法,還是寫不出好作品的。反之,生活豐富了,對於這些方法,也就容易掌握,容易運用自如。

不過,作為初學寫作者,知道這些方法,並且有意識地作一些練習,學習用幾句話捉住一個人的神情,描繪若幹雙眼睛,嚐試從別人的反映來寫人,是有好處的。這可以鍛煉自己的藝術感覺,並且這也是積累生活的驗方。生活和藝術感是互相滲透,互為影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