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談散文——“午夜散文隨筆書係”總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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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散文,浩如煙海。

先秦諸子,都能文章。《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章》從容瀟灑。孟子滔滔不絕。莊子汪洋恣肆。都足為後人取法。

中國自來文史不分。史書也都是文學。司馬遷敘事寫文,清楚生動。他的作品是孤憤之書,有感而發,為了得到同情,故寫得樸樸實實。六朝重人物品藻,寥寥數語,皆具風神。《史記》、《世說新語》影響深遠,唐宋人大都不能出其樊籬。姚鼐推崇歸有光,歸文實本《史記》。

中國遊記能狀難寫之情如在目前。酈道元《水經注》寫三峽,將一大境界納為數語,真是大手筆。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記》以魚之動態寫水之清幽,此法為後之寫遊記者所沿用,例不勝舉。

韓愈文章,譽毀不一,我也不喜歡他的文章所講的道理,但是他的文章有一特點:注重文學的耳感,即音樂性。“國子先生,晨入太學,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讀來朗朗上口。“上口”是中國散文的一個特點。過去學文章都要打起調子來半吟半唱,這樣才能將聲音深入記憶,是很有道理的。

中國文化有斷裂。有人以為“五四”是一個斷裂,有人不同意,以為“五四”雖提倡白話文,而文章之道未斷,真正的斷裂是四十年代。自四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幾乎沒有“美文”,隻有政論。偶有散文,大都劍拔弩張,盛氣淩人,或過度抒情,顧影自憐。這和中國散文的平靜中和的傳統是不相合的。

“五四”以後有不多的翻譯過來的外國散文,法國的蒙田、挪威的別倫·別爾生……影響最大的大概要算泰戈爾。但我對泰戈爾和紀伯倫不喜歡。一個人把自己扮成聖人總是叫人討厭的。我倒喜歡弗吉尼·吳爾芙,喜歡那種如雲如水,東一句西一句的,既叫人不好捉摸,又不脫離人世生活的意識流的散文。生活本是散散漫漫的,文章也該是散散漫漫的。

文章的雅俗文白一向頗有爭議。有人以為越白越好,越俗越好。張奚若先生在當文化部長時曾講過推廣普通話問題,說“普通話”並不是普普通通的話。話猶如此,文章就得經過加工,“散文”總是散文,不是說出來的話就是散文,那樣就像莫裏哀戲中的人物一樣,“說了一輩子散文”了。宋人提出以俗為雅。近年有人提出大雅若俗。這主要都是說的文學語言。文學語言總得要把文言和口語糅合起來,濃淡適度,不留痕跡,才有嚼頭,不“水”。當代散文是當代人寫,寫給當代人看的,口語不妨稍多,但是過多的使用口語,甚至大量地摻入市井語言,就會顯得油嘴滑舌,如北京人所說的:“貧”。我以為語言最好是俗不傷雅,既不掉書袋,也有文化氣息。

我和這套文叢的作者都不熟,據聞大都是中青年文藝理論家,他們的文章較有深度,有文化氣息。他們是可能成為當代散文的中堅的,希望他們既能繼承中國散文的悠久傳統,並能接受外國散文的影響,占一代風流,掮百年餘韻,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