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京劇杞言——兼論荒誕喜劇《歌代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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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劇有沒有危機?有人說是沒有的。前幾年就有人認為京劇的現況好得很,凡認為京劇遇到危機(或“不景氣”、“衰落”等等近似而較為婉轉的說法)的人都是瞎說。或承認危機,但認為很快就會過去,京劇很快就會有一個輝煌的前途。這些好心的,樂觀主義的說法,隻能使京劇的危機加速,加劇。

京劇受到其他藝術的衝擊,不得不承認。受電影的、電視的、流行歌曲的、卡拉OK的。流行歌曲的作者不知是一些什麽人,為什麽要寫得那樣不通:“四麵楚歌是姑息的劍”,是什麽意思,百思不得其解。“楚歌”、“姑息”、“劍”這幾個概念怎麽能放在一起呢?然而流行歌曲到處流行,你有什麽辦法?小青年寧願花三十塊錢到卡拉OK舞廳去喝一杯咖啡,不願花五塊錢買一張票去聽京劇。

整個民族的文化素質的下降,是京劇衰落的一個原因。看北京的公共汽車的乘客(多半是青年)玩命兒似的擠車,讓人悟出:這是京劇不上座的原因之一。

我對上海昆曲劇團的同誌始終保持最高的敬意。他們的戲總是那樣精致,那樣講究,那樣美!但是聽說賣不了多少票。像梁穀音那樣的天才演員的戲會沒有多少人看,想起來真是叫人氣悶。有些新編的或整理的戲是很不錯的,但是“盡內行不盡外行”,報刊上的評論充滿熱情,劇場裏麵“小貓三隻四隻”。無可奈何。

戲曲藝術教育的不普及,不深入,是戲曲沒落的一個原因。台灣的情況似乎比我們稍好一些。我所認識的一位教現代文學也教戲曲史的教授是帶著學生看戲的;一位著名的舞蹈家兼大學的舞蹈係主任的先生指定學生必須看京劇,看完了還得交心得,否則不給學分,他說:“搞舞蹈的,不看京劇怎麽行!”已故華粹深先生在南開大學教課時是要學生聽唱片的。吳小如先生是京劇行家,但是他在北大似乎不教京劇這門課。現在有些演員到中小學去輔導學生學京劇,這很好,但是不能隻限於形而下的技巧,隻限於手眼身法步,圓場、雲手……得從戲曲美學角度講得深一點。這恐怕就不是一般演員所能勝任的了。

京劇的衰落除了外部的,社會的原因,京劇本身也存在問題。京劇活了小二百年,它確實是衰老了。京劇的機體已經老化,不是得了傷風感冒而已。京劇的衰老,首先表現在其戲劇觀念的陳舊。

我曾經是一個編劇,隻能就戲曲文學這個角度談一點感想。

京劇對劇本作用的壓低也未免過分了一點。有人以為京劇的劇本隻是給演員提供一個表現意象的框架,這說得很慘。不幸的是,這是事實。又不幸的是,京劇為之付出慘重的代價,即京劇的衰亡。這個病是京劇自出娘胎時就坐下的,與生俱來。後來也沒有治。京劇不需要劇作家。京劇有編劇,編劇不一定是劇作家。劇作家得自成一家,得是個“家”,就是說,有他的一套。他有他的獨特的看法,對生活的,對戲曲本身的——對戲劇的功能、思想、方法的隻此一家的看法。這些看法也許是不完整的,支離破碎的,自相矛盾的,模模糊糊的,隻是一種願望,一種衝動,但畢竟是一種看法。劇作家大都不善持論,他的不成熟的看法更多地表現在他的劇作之中。他的劇作多多少少會給戲曲帶進一點新的東西,對戲曲觀念帶來哪怕是局部的更新。他的劇作將是帶有強烈的個人色彩的,並且具備一定的在藝術上的叛逆性,可能會造成輕微的小地震。但是這樣的京劇劇作家很少。於是京劇的戲劇觀基本上停留在四大徽班進京的時期。

周揚同誌曾說過,京劇能演曆史劇,是它的很大的長處,但是京劇對曆史事件和曆史人物往往是簡單化的。都說京劇表現的人物性格是類型化的,這一點大概無可否認。“簡單化”、“類型化”,無非是說所表現的隻是人物的外部性格,沒有探到人物的深層感情。是不是中國的古人就是這樣性格簡單,沒有隱秘的心理活動?不能這樣說。漢武帝就是一個非常複雜,充滿戲劇性的心理矛盾的人物。他的宰相和皇後沒有一個是善終的。他寵任江充,相信巫蠱,逼得太子造了反。他最後寵愛鉤弋夫人,立她的兒子為太子,但卻把鉤弋夫人殺了,“立其子而殺其母”。他到底為什麽要把司馬遷的**割掉?這都是很可捉摸的變態心理。諸葛亮也是並不“簡單”的人。劉備臨危時甚至於跟他說出這樣的話:“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可,君可自為。”話說到了這個份兒,君臣之間的關係是相當緊張複雜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兩句話包含很深的悲劇性。可是京劇很少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戲曲表現人物內心世界的,不是沒有。《爛柯山》即是,《癡夢》一場尤為淋漓盡致。但是這不是京劇,是昆曲。

板腔體取代了曲牌體,從文學角度看,是一個倒退。曲牌體所能表現的內容要比板腔體豐富一些,人物感情層次要更多一些,更曲折一些,形式上的限製也少一些。一般都以為昆曲難寫,其實昆曲比京劇自由。越是簡單的形式越不好咕。我始終覺得昆曲比京劇會更有前途,別看它現在的觀眾比京劇還少。

中國戲曲的創作態度過於嚴肅。中國對戲的要求始終是實用主義的。這和源遠流長,占統治地位的儒家思想是有關係的。中國戲曲一直是非常自覺地,過度地強**育作用。因此中國戲曲的主題大都是單一的,淺露的。中國戲曲不允許主題的模糊性,不確定性,荒誕性。人們看戲,首先要問:這出戲“說”的是什麽,不許“不知道說的是什麽”,不允許不知所雲。中國戲裏真正的喜劇極少,荒誕喜劇尤少。

京劇的荒誕喜劇大概隻有一出《一匹布》,可惜比較簡單,比較淺。

真正稱得起是荒誕喜劇的傑作的,是徐渭(文長)的《歌代嘯》。這個劇本是中國戲曲史上的一個奇跡。

這出戲的構思非常奇特。不是從一人一事,也不是從一般意義上的哲學的理念出發,而是由四句俗話釀出了創作靈感,“探來俗語演新戲”(開場)。雜劇正名說得清楚:

沒處泄憤的是冬瓜走去拿瓠子出氣,

有心嫁禍的是丈母牙疼灸女婿腳跟,

眼迷曲直的是張禿帽子教李禿去戴,

胸橫人我的是州官放火禁百姓點燈。

徐文長是一大怪人。或謂文長胸中有一股不平之氣,是誠然也。“歌代嘯”的“嘯”即“抬望眼仰天長嘯”之“嘯”。魏晉人的嘯,後來失傳了。徐文長的嘯大概隻是大聲的呼喊。陶望齡《徐文長傳》謂:“渭貌修偉肥白,音朗然如唳鶴,常中夜呼嘯,有群鶴應焉。”半夜裏喊叫,是夠怪的。說《歌代嘯》是嘻笑怒罵,是憤世疾俗,這些都可以。但是《歌代嘯》已經不似《四聲猿》一樣鋒芒外露,它對生活的層麵概括得更廣,感慨也埋得更深。是“歌”,不複是“嘯”。也許有笨人又會問:“這個雜劇究竟說的是什麽?”我們也可以作一個很笨的回答,是說“世界是顛倒的,生活是荒謬的”。但是這些豈有此理的現象又是每天發生的;平平常常的,沒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開場)[臨江仙]唱道:“憑他顛倒事,直付等閑看。”徐文長對劇中人事的態度是:既是投入的,又是超脫的;即是調侃的,又是儼然的。沉痛其裏,但是,荒誕其外。

陶石簣對《歌代嘯》說了一句話:“無深求”(《歌代嘯》序)。這是讀《歌代嘯》最好的態度。一定要從裏麵“挖掘”出一點什麽東西,是買櫝還珠。我上麵所說的對於此劇“思想內涵”的分析實在是很笨。

真難為徐文長,把四句俗話賦之以形象,使之具體化為舞台動作,化抽象為具象。而且把本不相幹的生活碎片撥弄成一個完完整整,有頭有尾,情節貫通的戲。

隨意性是現代喜劇藝術的很重要的特點。有沒有隨意性是才子戲和行家戲的區別所在。《歌代嘯》的結構同時具有嚴整性和隨意性。它有埋伏,有呼應,有交待。我們現在行家戲多,才子戲少。

才子戲少,在戲曲文體上就很難有較大突破。

《歌代嘯》的語言極精彩,這才叫做喜劇語言!劇本妙語如珠,俯拾即是,信手拈來,涉筆成趣。劇中有大量的口語俗語。

徐文長的劇品,我以為不在關漢卿下。若就喜劇成就論,可謂空前。文長以前,無荒誕喜劇。有之,自文長始。中國的荒誕劇,文長實為先河。中國在十六世紀就有現代主義。如果我們不把“現代主義”隻看著是一個時間的概念,而看著是反傳統戲劇觀念的概念,這樣說似乎也是可以的。這大概是怪論。

《歌代嘯》大概沒有在舞台上演出過。京劇更是想也沒有想過演出這個戲,這樣的戲。京劇壓根兒就沒有考慮過演出這樣的戲,我以為這是京劇走向衰亡的一個重要原因。這當然是怪論。

中國的京劇(包括其他的古典戲曲)的前途何在?我以為不外是兩途。一是進博物館。現在不是討論要不要把京劇送進博物館的問題,而是怎樣及早建立一個博物館的問題。我以為應該建立一個極豪華之能事的大劇院,把全國的一流演員請進來,給予高額的終身待遇,加之以桂冠,讓他們偶爾露演傳統名劇,可以原封不動,或基本不動。也可以建立一個昆劇院。另外,再建一個大劇院,演出試驗性、探索性的劇目。至於一些非名角、小劇團,國家會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