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宋士傑——一個獨特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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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進士》原來是一出很蕪雜的群戲,現在也還保留著一些蕪雜的痕跡,比如楊素貞手上戴的那隻紫金鐲,與主線已經沒有多大關係了。它之能夠流傳到今天,成為一出無可比擬的獨特的京劇,是因為劇中塑造了一個獨特的典型,宋士傑。

宋士傑是一個訟師。現在大概很多人不知道訟師是幹什麽的了。過去,是每一個縣城裏都有的,他們的職業是包打官司,即包攬詞訟。凡有衙門處即有訟師。隻要你給他錢,他可以把你的官司包下來,把你的對手搞得傾家**產,一敗塗地。在生活裏,他們也是很刁鑽促狹的。訟師住的地方,做小買賣的都不願停留,鄰居家的孩子都不敢和他們家的孩子打架。然而《四進士》卻寫了一個好訟師,這就很特別。

宋士傑的好處在於,一是辦事傲上。這在封建社會裏是一種難得的品德。二是好管閑事。

要寫他的愛管閑事,卻從他怕管閑事寫起。

宋士傑的出場是很平淡的,幾記小鑼,他就走出來了。四句詩罷,自報家門:

“老漢宋士傑。在前任道台衙門,當過一名刑房書吏。隻因我辦事傲上,才將我的刑房革退。在西門以外,開了一所小小店房,不過是避嫌而已……”

避嫌,避什麽嫌呢?避官場之嫌。開店是一種姿態,表示引退閑居,從此不再往衙門裏插手,免招是非物議。他雖然也不甘寂寞,偶爾給吃衙門飯的人一點指點,杯酒之間,三言兩語。平常則是韜晦深藏,很少活動的了。以至顧讀一聽說宋士傑這名字,吃驚道:“宋士傑!這老兒還未曾死麽?”

他卷進一場複雜的糾紛,完全是無心的,偶然的。他要去吃酒,看見劉二混等一夥光棍追趕楊素貞,他的老毛病犯了:

“啊!這信陽州一班無徒光棍,追趕一個女子;若是追在無人之處,那女子定要吃他們的虧。我不免趕上前去,打他一個抱不平!”

(“無徒”即無賴,元曲中屢見。白樸《梧桐雨》、關漢卿《望江亭》中都有。沒想到這個古語在京劇裏還活著。有的整理過的劇本寫成“無頭”,就沒有講了。)

但是轉念一想:

“咳!隻因為多管人家的閑事,才將我的刑房革退,我又管的什麽閑事啊。不管也罷,街市上走走。”

他和萬氏打跑了劉二混,事情本來就完了。不想萬氏把楊素貞領到家裏——店裏來了。他和楊素貞的攀談,問人家姓什麽,哪裏的人,到信陽州來做什麽……都是一些見麵後應有的閑話。聽到楊素貞是越衙告狀來了,他順口說了一句:“哎呀,越衙告狀,這個冤枉一定是大了。”也隻是平常的感慨(《四進士》能用口語的念白寫出人物的神情,非常難得。這出戲的語言是很值得研究的)。他想看看人家的狀子,隻是一種職業性的興趣。他指出什麽是“由頭”,點出哪裏是“賴詞”,稱讚“狀子寫得好”,“作狀子的這位老先生有八台之位”,“筆力上帶著”,但是“好是好,廢物了”!(多好的語言!若是寫成“好倒是好啊,可惜麽,是一個廢物了!”便索然無味。可惜我們今天的許多劇本用的正是後一種語言)——“道台大人前呼後擁,女流之輩,挨擠不上,也是枉然。”“交還與她”,他不管了!

楊素貞叫了宋士傑一聲幹父,宋士傑答應到道台衙門去遞狀。

到道台衙門遞一張狀,這在宋士傑,真是小事一樁。本來可以不誤堂點,順順當當把狀子遞上。不想遇著丁旦,拉去酒樓,出了個岔子,逼得他不得不擊動堂鼓,麵見顧讀。猶如一溪春水,撞到一塊石頭,激起了浪花。宋士傑濕了鞋子,掉進了漩渦,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他從一個旁觀者變成了當事人,從一個局外人變成了矛盾的一個主要方麵。他的性格也就在愈趨複雜的鬥爭中,更加清楚、更加深刻的展示出來。作者沒有一開頭就寫他路見不平,義形於色,揎拳攘袖,拔刀向前。那樣就不是宋士傑,而是拚命三郎石秀了。

宋士傑是一個訟師。他的主要行動是打官司(河南梆子這出戲就叫《宋士傑打官司》)。他的主要的戲是一公堂、二公堂、盜書、三公堂。三公堂是毛朋的戲,宋士傑無大作為。盜書主要看表演,沒有多少語言。真正表現宋士傑的訟師本色的,是一公堂、二公堂。一公堂、二公堂的對立麵是顧讀。全劇的精采處也在於宋士傑鬥顧讀。

一公堂鬥爭的焦點是宋士傑是不是包攬詞訟。過去,訟師是一種不合法的職業。“包攬詞訟”本身就是罪名。所有的訟師在插手一樁官司之前,都首先要把這項罪名摘清。否則未曾回話,官司就輸了。宋士傑知道,上堂之後,顧讀必然首先要挑這個眼。顧讀一聲“傳宋士傑!”,丁旦下堂:“宋家伯伯,大人傳你。”宋士傑“嚇”了一聲,丁旦又說:“大人傳你。”宋士傑好像沒有聽明白:“哦,大人傳我?”丁旦又重複一次:“傳你!小心去見。”宋士傑好像才醒悟過來:“嗬嗬,傳我?”這麽一句話有什麽聽不明白的呢?他怎麽這樣心不在焉,反應遲鈍呢?不是遲鈍,他是在想主意。他脫下鴨尾巾,露出雪白的發纂(刹那之間,宋士傑變得很美),報門:“報!宋士傑告進。”不卑不亢,似卑實亢。這時他已經成竹在胸,所以能如此從容。劇作者的筆墨精細處真不可及!

果然,顧讀劈頭就問:

“你為何包攬詞訟?”

“怎見得小人包攬詞訟?”

“楊素貞越衙告狀,住在你的家中,分明是你挑唆而來,豈不是包攬詞訟?”

顧讀問得在理。

“小人有下情回稟。”

“講!”

宋士傑的辯詞實在出人意料:

“嚇。小人宋士傑,在前任道台衙門當過一名刑房書吏。隻因我辦事傲上,才將我的刑房革掉。在西門以外開了一所小小店房,不過是避嫌而已。曾記得那年,去往河南上蔡縣辦差,住在楊素貞的家中;楊素貞那時間才這長這大,拜在我的名下,收為義女。數載以來,書不來,信不往。楊素貞她父已死。她長大成人,許配姚廷椿為妻。她的親夫被人害死,來到信陽州越衙告狀。常言道是親者不能不顧,不是親者不能相顧。她是我的幹女兒,我是她的幹父。幹女兒不住在幹父家中,難道說,叫她住在庵堂——寺院?”

這真是老虎聞鼻煙!一件沒影子的事,他卻說得有鼻子有眼,活靈活現,點水不漏,無懈可擊!這段辯詞,層次清楚,語調鏗鏘,真是擲地作金石聲!“這長這大”,真虧他想得出來。——我們現在要是寫,像“這長這大”這樣活生生的語言,是無論如何寫不出來的。

什麽叫訟師?這就叫訟師:數白道黑,將無作有。

二公堂是宋士傑替楊素貞喊冤。顧讀受賄之後,對楊素貞拶指逼供,上刑收監。宋士傑在堂口高喊:“冤枉!”

“宋士傑,你為何堂堂喊冤?”

“大人辦事不公!”

“本道哪些兒不公?”

“原告收監,被告討保,哪些兒公道?”

“楊素貞告的是謊狀。”

“怎見得是謊狀?”

“他私通奸夫,謀害親夫,豈不是謊狀?”

“奸夫是誰?”

“楊春。”

“哪裏人氏?”

“南京水西門。”

“楊素貞?”

“河南上蔡縣。”

“千裏路程,怎樣通奸?”

“呃,——他是先奸後娶!”

“既然如此,她不去逃命,到你這裏送死來了!”

這個地方宋士傑是有理的。他得理不讓人,步步進逼,語快如刀,不容喘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一直到把對方打翻在地,再也起不來,真是老辣之至。

除了寫他是個會打官司的訟師,一個尖刻厲害的刀筆,劇本還從多方麵刻畫他的世事洞明,人情練達。

宋士傑誤過午堂,狀子不曾遞上,心裏很懊惱,回家的路上,一個人自言自語地叨叨:

“咳!酒樓之上,多吃了一杯,升過堂了,狀子沒有遞上,隻好回去。吃酒的誤事!回得家去,幹女兒迎上前來,言道:‘幹父回來了?’我言道:‘我回來了。’幹女兒必定問道:‘狀子可曾遞上?’我言道:‘遇見一個朋友,在酒樓之上,多吃了一杯,升過堂了,沒有遞上。’她必然言道:‘幹父啊,我不是你的親生女兒,若是你的親生女兒,酒也不吃,狀子也遞上了。’這兩句言語,總是有的……這兩句言語,總是……”

到了家,楊素貞果然對萬氏說:

“噯,我不是他的親生女兒……”

宋士傑用極低的聲音說:

“來了!”

楊素貞接著說:

“若是你的親生女兒,酒也不吃了,狀子也遞上了!”

宋士傑:

“我早曉得有這兩句話……”

真是如見其肺肝然。

他聽說按院大人下馬,寫了一張上告的狀子,途遇楊春,認為幹親,合計告狀。聽說鳴鑼開道,差楊春前去打聽,他突然想起:

“哎呀!按院大人有告示在外,有人攔轎喊冤,四十大板。我實實挨不起了。我看楊春這個娃娃,倒也精壯得很,我把這四十板子,照顧了這個娃娃吧!”

楊春遞狀回來,他不好問人家遞上了沒有,他叫人家“走過去”,“走回來”。

“啊,這娃娃怎麽還不回來?待我迎上前去。”

“義父!”

“娃娃,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

“狀子可曾遞上?”

“遞上了。”

“哦,遞上了!——遞上了?”

“遞上了。”

“遞上了?”

“遞上了啊!”

“走過去!”

“哦,走過去。”

“走回來。”

“好,走回來。”

“唉,娃娃,你沒有遞上。”

“怎見得沒有遞上?”

“哈哈!娃娃,我實對你講了吧,按院大人有告示在外,有人攔轎喊冤,打四十大板。你兩腿好好的,狀子沒有遞上吧!”

有一個孩子讀《四進士》劇本,讀到這裏,說:“這個宋士傑真壞!”

宋士傑是真壞,可是他真好。他是個很壞的好人。這就是宋士傑,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不一般化,不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四進士》一個很大的特點,是運用大量的細節來刻畫人物。作者簡直是信手拈來,涉筆成趣,筆筆都為人物增添一分光彩。這在戲曲裏,至少在京劇裏是極為少見的。

為什麽作者能夠這樣從心所欲地寫出這樣多的細節來呢?原因隻有一個:對這個人物太熟了。

張天翼同誌在談兒童文學的一篇講話中,提出從人物出發。他說:有了人物,沒有情節可以有情節,沒有細節可以有細節。這是老作家的三折肱之言,是度世的金針。

在去年的全國劇目工作會議上,有一個省的代表介紹經驗,說他們省領導創作的同誌,在討論提綱或初稿時,首先問劇作者:你是不是覺得你所寫的人物,已經好像站在你的麵前了?否則,你不要寫!這真是一條十分有益的經驗。抓創作,其實隻要抓住一條,就夠了,抓人物。其餘的,都是次要的。我們的許多領導創作的同誌,瞎抓一氣,就是不懂得抓人物。那種:主題有積極意義,已經有了一定基礎,希望繼續加工,不要放下……之類的廢話,是殺死創作的官僚主義的軟刀子。我們已經有了多少在娘胎裏悶死的劇本,有了多少毫不精彩,勞民傷財的,叫人連意見都沒法提的寡淡的演出,其弊隻在一點:沒有人物。

這裏說的隻是應當寫人物的戲。至於有的別種樣式的戲,如牧歌體的、散文式的(如《老道遊山》)、散文詩式的(如《貴妃醉酒》),或用意識流方法寫的京劇,當然不在此列,而我以為像《四進士》這樣的京劇是應該大力提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