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姊妹出嫁
秦老吉是個挑擔子賣餛飩的。他的餛飩擔子是全城獨一份,他的餛飩也是全城獨一份。
這副擔子非常特別。一頭是一個木櫃,上麵有七八個扁扁的抽屜;一頭是安放在木櫃裏的燒鬆柴的小缸灶,上麵支一口紫銅淺鍋。銅鍋分兩格,一格是骨頭湯,一格是下餛飩的清水。扁擔不是套在兩頭的櫃子上,而是打的時候就安在櫃子上,和兩個櫃子成一體。扁擔不是直的,是彎的,像一個羅鍋橋。這副擔子是楠木的,雕著花,細巧玲瓏,很好看。這好像是《東京夢華錄》時期的東西,李嵩筆下畫出來的玩意兒。秦老吉老遠地來了,他挑的不像是餛飩擔子,倒好像挑著一件什麽文物。這副擔子不知道傳了多少代了,因為材料結實,做工精細,到現在還很完好。
別人賣的餛飩隻有一種,蔥花水打豬肉餡。他的餛飩除了豬肉餡的,還有雞肉餡的、螃蟹餡的,最講究的是薺菜冬筍肉末餡的,——這種肉餡不是用刀刃而是用刀背剁的!作料也特別齊全,除了醬油、醋,還有花椒油、辣椒油、蝦皮、紫菜、蔥末、蒜泥、韭花、芹菜和本地人一般不吃的芫荽。餛飩分別放在幾個抽屜裏,作料敞放在外麵,任憑顧客各按口味調配。
他的器皿用具也特別精潔——他有一個拌餡用的深口大盤,是雍正青花!
篤——篤篤,秦老吉敲著竹梆,走來了。找一個柳蔭,把擔子歇下,竹梆敲出一串花點,立刻就圍滿了人。
秦老吉就用這副擔子,把三個女兒養大了。
秦老吉的老婆死得早,給他留下三個女兒。大鳳、二鳳和小鳳。三個女兒,一個比一個小一歲,梯子蹬似的。三個丫頭一個模樣,像一個模子脫出來的。三個姑娘,像三張畫。有人跟秦老吉說:“應該叫你老婆再生一個的,好湊成一套四扇屏兒!”
姊妹三個,從小沒娘,彼此提挈,感情很好。一家人都很勤快。一進門,清清爽爽,幹淨得像明礬澄過的清水。誰家娶了邋遢婆娘,丈夫氣急了,就說:“你到秦老吉家看看去!”三姊妹各有所長,分工負責。大裁大剪,單夾皮棉——秦老吉冬天穿一件山羊皮的背心,是大姐的;鍋前灶後,熱水燒湯,是二姐的;小妹妹小,又嬌,兩個姐姐慣著她,不叫她做重活,她就成天地挑花繡朵。她把兩個姐姐繡得全身都是花。圍裙上、鞋尖上、手帕上、包頭布上,都是花。這些花裏有一樣必不可少的東西,是鳳。
姊妹三個都大了。一個十八,一個十七,一個十六。該嫁了。這三隻鳳要飛到哪棵梧桐樹上去呢?
三姊妹都有了人家了。大姐許了一個皮匠,二姐許了一個剃頭的,小妹許的是一個賣糖的。
皮匠的臉上有幾顆麻子,一街人都叫他麻皮匠。他在東街的“乾陞和”茶食店廊簷下擺一副皮匠擔子。“乾陞和”的門麵很寬大,除了一個櫃台,兩邊豎著的兩塊碎白石底子堆刻黑漆大字的木牌——一塊寫著“應時糕點”,一塊寫著“滿漢餑餑”。這之外,沒有什麽東西,放一副皮匠擔子一點不礙事。麻皮匠每天一早,“乾陞和”才開了門,就拿起一把長柄的笤帚把店堂打掃幹淨,然後就在“滿漢餑餑”下麵支起擔子,開始緔鞋。他是個手腳很快的人。走起路來腿快,緔起鞋來手快。隻見他把錐子在頭發裏“光”兩下,一錐子紮過鞋幫鞋底,把兩根用豬鬃引著的蠟線對穿過去,噌——噌,兩把就緔了一針。流利合拍,均勻緊湊。他緔鞋的時候,常有人歪著頭看。緔鞋,本來沒有看頭,但是麻皮匠緔鞋就能吸引人。大概什麽事做得很精熟,就很美了。因為手快,麻皮匠一天能比別的皮匠多緔好幾雙鞋。不但快,緔得也好。針腳細密,楦得也到家,穿在腳上,不易走樣。因此,他生意很好。也因此,落下“麻皮匠”這樣一個稱號。人家做好了鞋,叫傭人或孩子送去緔,總要叮囑一句:“送到麻皮匠那裏去。”這街上還有幾個別的皮匠。怕送錯了。他臉上的那幾顆麻子就成了他的標誌。他姓什麽呢?好像是姓馬。
二姑娘的婆家姓時。老公公名叫時福海。他開了一爿剃頭店,字號也就是“時福海記”。剃頭的本屬於“下九流”,他的店鋪每年貼的春聯卻是:“頭等事業,頂上生涯”。自從滿清推翻,建立民國,人們剪了辮子,他的店鋪主要是剃光頭,以“水熱刀快”為號召。時福海像所有的老剃頭待詔一樣,還擅長向陽取耳(掏耳朵),捶背拿筋。剃完頭,用兩隻拳頭給顧客嗶嗶剝剝地捶背(捶出各種節奏和清濁陰陽的脆響),噔噔地揪肩胛後的“懶筋”——捶、揪之後,真是“渾身通泰”。他還專會治“落枕”。睡落了枕,歪著脖子走進去,時福海把你的腦袋擱在他躬起的大腿上,兩手扶著下顎,輕試兩下,“哢叭”——就扳正了!老年間,剃頭匠是半個跌打醫生。
這地方不知怎麽會有這麽一個傳統,剃頭的多半也是吹鼓手(不是所有的剃頭匠都是吹鼓手,也不是所有的吹鼓手都是剃頭匠)。時福海就也是一個吹鼓手。他吹嗩呐,兩腮鼓起兩個圓圓的鼓包,憋得滿臉通紅。他還會“進曲”。好像一城的吹鼓手裏隻有他會,或隻有他擅長於這個玩意兒。人家辦喪事,“六七”開吊,在“初獻”、“亞獻”之後,有“進曲”這個項目。讚禮的禮生喝道:“進——曲!”時福海就拿了一麵荸薺鼓,由兩個鼓手雙笛伴奏,唱一段曲子。曲詞比昆曲還要古,內容是“神仙道化”,感歎人生無常,有《薤露》、《蒿裏》遺意,很可能是元代的散曲。時福海自己也不知道唱的是什麽,但還是唱得感慨唏噓,自己心裏都酸溜溜的。
時代變遷,時福海的這一套有點吃不開了。剃光頭的人少了,“水熱刀快”不那麽有號召力了。衛生部門天天宣傳挖鼻孔、挖耳朵不衛生。懂得享受捶背揪懶筋的樂趣的人也不多了。時福海忽然變成一個舉動遲鈍的老頭。
時福海有兩個兒子。下等人不避父諱,大兒子叫大福子,小兒子叫小福子。
大福子很能趕潮流。他把逐漸暗淡下去的“時福海記”重新裝修了一下,門窗柱壁,油漆一新,全都是奶油色,添了三麵四尺高、二尺寬的大玻璃鏡子。三麵大鏡之間掛了兩個狹長的鏡框,裏麵嵌了磁青砑銀的蠟箋對聯,請一個擅長書法的醫生汪厚基濃墨寫了一副對子:
不教白發催人老
更喜春風滿麵生
他還置辦了“夜巴黎”的香水,“司丹康”的發蠟。頂棚上安了一麵白布製成的“風扇”,有滑車牽引,叫小福子坐著,一下一下地拉“風扇”的繩子,使理發的人覺得“清風徐來”,十分爽快。這樣,“時福海記”就又興旺起來了。
大福子也學了吹鼓手。笙簫管笛,無不精通。
這地方不知怎麽會流傳“倒扳槳”、“跌斷橋”、“剪靛花”之類的《霓裳續譜》、《白雪遺音》時期的小曲。平常人不唱,唱的多是理發的、搓澡的、修腳的、裁縫、做豆腐的年輕子弟。他們晚上常常聚在“時福海記”唱,大福子彈琵琶。“時福海記”外麵站了好些人在聽。
二鳳要嫁的就是大福子。
三姑娘許的這家苦一點,姓吳,小人叫吳頤福,是個遺腹子。家裏隻有兩個人,一個老母親,是個踮腳,走起路來一踮一踮的。母子二人,相依為命。媽媽很慈祥,兒子很孝順。吳頤福是個很聰明的人,十五歲上就開始賣糖。賣糖和賣糖可不一樣。他賣的不是普通的芝麻糖、花生糖,他賣的是“樣糖”。他跟一個師叔學會了一宗手藝:能把白糖化了,倒在模子裏,做成大小不等的福祿壽三星、財神爺、麒麟送子。高的二尺,矮的五寸,衣紋生動,須眉清楚;還能把糖裏加了色,不用模子,隨手吹出各種瓜果,桃、梨、蘋果、佛手,跟真的一樣,最好看的是南瓜:金黃的瓜,碧綠的蒂子,還開著一朵淡黃的瓜花。這種糖,人家買去,都是當擺設,不吃。——吃起來有什麽意思呢,還不是都是糖的甜味!賣得最多的是糖兔子。白糖加麥芽糖熬了,切成梭子形的一塊一塊,兩頭用剪刀剪開,一頭窩進腹下,是腳;一頭便是耳朵。耳朵下捏一下,便是兔子臉,兩邊嵌進兩粒馬料豆,一個兔子就成了!馬料豆有綠豆大,一頭是通紅的,一頭是漆黑的。這種豆藥店裏賣,平常配藥很少用它,好像是天生就為了做糖兔的眼睛用的!這種糖兔子很便宜,一般的孩子都買得起。也吃了,也玩了。
師叔死後,這門手藝成了絕活兒,全城隻有吳頤福一個人會,因此,他的生意是不錯的。
他做的這些藝術品都放在擦得晶亮的玻璃櫥子裏,在肩上挑著。他的糖擔子好像一個小型的展覽會,歇在哪裏,都有人看。
麻皮匠、大福子、吳頤福,都住得離秦老吉家不遠。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幾乎每天都能看到她們的女婿。姐兒仨有時在一起互相嘲戲。三姑娘小鳳是個鑞嘴子鑞嘴子是一種鳥,喙大而硬。此地說嘴尖舌巧的姑娘為鑞嘴子,其實鑞嘴子啞著的時候多,不善鳴叫。,咭咭呱呱,對大姐姐說:
“十個麻子九個俏,不是麻子沒人要!”
大姐啐了她一口。
她又對二姐姐說:
“姑娘姑娘真不醜,一嫁嫁個吹鼓手。吃冷飯,喝冷酒,坐人家大門口!”這是當地童謠。“吃冷飯,喝冷酒”也有說成“吃人家飯,喝人家酒”的。
二姐也啐了她一口。
兩個姐姐容不得小鳳如此放肆,就一齊反唇相譏:
“敲鑼賣糖,各幹各行!”
小妹妹不幹了,用拳頭捶兩個姐姐:
“賣糖怎麽啦!賣糖怎麽啦!”
秦老吉正在外麵拌餡兒,聽見女兒打鬧,就厲聲訓斥道:
“靠本事吃飯,比誰也不低。麻油拌芥菜,各有心中愛,誰也不許笑話誰!”
三姊妹聽了,都吐了舌頭。
姐兒仨同一天出門子,都是臘月二十三。一頂花轎接連送了三個人。時辰倒是錯開了。頭一個是小鳳,日落酉時。第二個是大鳳,戌時。最後才是二鳳。因為大福子要吹嗩呐送小姨子,又要吹嗩呐送大姨子。輪到他拜堂時已是亥時。給他吹嗩呐的是他的爸爸時福海。時福海吹了一氣,又坐到喜堂去受禮。
三天回門。三個姑爺,三個女兒都到了。秦老吉辦了一桌酒,除了雞鴨魚肉,他特意包了加料三鮮餡的縐紗餛飩,讓姑爺嚐嚐他的手藝。鮮美清香,自不必說。
三個女兒的婆家,都住得不遠,兩三步就能回來看看父親。炊煮掃除,漿洗縫補,一如往日。有點小災小病,頭疼腦熱,三個女兒搶著來伺候,比沒出門時還殷勤。秦老吉心滿意足,毫無遺憾。他隻是有點發愁:他一朝撒手,誰來傳下他的這副餛飩擔子呢?
篤——篤篤,秦老吉還是挑著擔子賣餛飩。
真格的,誰來繼承他的這副古典的,南宋時期的,楠木的餛飩擔子呢?
一九八一年九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