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愛國的作家
近十年來,沈從文忽然受到重視,他的作品正在產生越來越廣泛、越來越深刻的影響,特別是在青年讀者當中。這是一個不得不承認的事實。但是在這以前,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沈先生是一個受冷遇、被誤解,甚至遇到歧視的作家。現代文學史裏不提他,或者把他批判一通。沈先生已經去世,現在是時候了,應該對他的作品作出公正的評價,在中國現代文學史裏給他一個正確的位置。
對沈先生的誤解之一,是說他“不革命”。這就奇怪了。難道這些評論家、文學史家沒有讀過《菜園》,沒有讀過《新與舊》麽?沈先生所寫的共產黨員是有文化素養的,有書卷氣的,也許這不太“典型”,但這也是共產黨員的一種,共產黨員的一麵,這不好麽?從這兩篇小說,可以感覺到沈先生對於那個時期的共產黨員知識分子有多麽深摯的感情,對於統治者的殘酷和愚蠢懷了多大的義憤。這兩篇作品是在國民黨“清黨”以後,白色恐怖覆壓著全中國的時候寫的。這樣的作品當時並不多,可以說是兩聲沉痛的呐喊。發表這樣的作品難道不要冒一點風險麽?
對沈先生的誤解之二,是說他沒有表現勞動人民。請問:《牛》寫的是什麽?《會明》寫的是什麽?《貴生》最後放的那把火說明了什麽?《丈夫》裏的丈夫為了生計,讓妻子從事一種“古老的職業”,終於帶著妻子回到貧苦的土地,這不是寫的農民對“人”的尊嚴的覺醒麽?沈先生說他對農民和士兵懷著不可言說的溫愛,這絕對不是假話。把這些作品和《紳士的太太》、《王謝子弟》對照著看看,便可知道沈先生對勞動者和吸血寄生者階級的感情是多麽不同。
誤解之三,是說他美化了舊社會的農村,衝淡了尖銳的階級矛盾。這主要指的是《邊城》。舊社會的中國農村誠然是悲慘的,超經濟的剝削,滅絕人性的壓迫,這樣的作品當然應有人寫,而且這是應該表現的主要方麵,但不一定每篇作品都隻能是這樣,而且各地情況不同。沈先生美化的不是悲慘的農村,美化的是人,是明慧天真的翠翠,是既是業主也是水手的大老、二老,是老爺爺、楊馬兵。美化這些人有什麽不好?沈先生寫農村的小說,大都是一些抒情詩,但絕不是使人忘記現實的田園牧歌。他自己說過: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素,但是不知道樸素文字後麵隱伏的悲痛。他的《長河》寫得很優美,但是他是怕讀者對殘酷的現實受不了,才故意做出牧歌的諧趣。他的小說的悲痛感情是含蓄的,潛在的,但是散文如《湘西》、《湘行散記》,就是明明白白的大聲的控訴了。
沈先生小說的一個貫串性的主題是民族品德的發現與重造。他把這個思想特別體現在一係列農村少女的形象裏。他筆下的農村女孩子總是那樣健康,那樣純真,那樣聰明,那樣美。他以為這是我們民族的希望。他的民族品德重造思想也許有點迂。但是,我們要建造精神文明,總得有個來源。如果拋棄傳統的美德,從哪裏去尋找精神文明的根係和土壤?沈先生的作品有一種內在的憂傷,但是他並不悲觀,他認為我們這個民族是有希望的,有前途的,他的作品裏沒有荒謬感和失落感。他對我們這個國家,我們這個民族,對中國人,是充滿感情的。假如用一句話對沈先生加以概括,我以為他是一個極其真誠的愛國主義作家。
沈先生五十年代以後不寫文學作品,改業研究文物,對服飾、陶瓷、絲綢、刺繡……都有廣博的知識。他對這些文物的興趣仍是對人的興趣。他對這些手工藝品的讚美是對製造這些精美器物的勞動者的讚美。他在表述這些文物的文章中充滿了民族自豪感。這和他的文學作品中的愛國主義是完全一致的。
一九八八年五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