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吃食和文學 口味·耳音·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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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次買牛肉。排在我前麵的是一個中年婦女,看樣子是個知識分子,南方人。輪到她了,她問賣牛肉的:“牛肉怎麽做?”我很奇怪,問:“你沒有做過牛肉?”——“沒有。我們家不吃牛羊肉。”——“那您買牛肉——?”——“我的孩子大了,他們會到外地去。我讓他們習慣習慣,出去了好適應。”這位做母親的用心良苦。我於是盡了一趟義務,把她請到一邊,講了一通牛肉做法,從清燉、紅燒、咖哩牛肉,直到廣東的蠔油炒牛肉、四川的水煮牛肉、幹煸牛肉絲……

有人不吃羊肉。我們到內蒙去體驗生活。有一位女同誌不吃羊肉,——聞到羊肉氣味都惡心,這可苦了。她隻好頓頓吃開水泡飯,吃鹹菜。看見我吃手抓羊肉、羊貝子(全羊)吃得那樣香,直生氣!

有人不吃辣椒。我們到重慶去體驗生活。有幾個女演員去吃湯圓,進門就嚷嚷“不要辣椒!”賣湯圓的冷冷地說:“湯圓沒有放辣椒的!”

許多東西不吃,“下去”,很不方便。到一個地方,聽不懂那裏的話,也很麻煩。

我們到湘鄂贛去體驗生活。在長沙,有一個同誌的鞋壞了,去修鞋,鞋鋪裏不收。“為什麽?”——“修鞋的不好過。”——“什麽?”——“修鞋的不好過!”我隻得給他翻譯一下,告訴他修鞋的今天病了,他不舒服。上了井岡山,更麻煩了:井岡山說的是客家話。我們聽一位隊長介紹情況,他說這裏沒有人肯當幹部,他挺身而出,他老婆反對,說是“辣子毛補,兩頭秀腐”——“什麽什麽?”我又得給他翻譯:“辣椒沒有營養,吃下去兩頭受苦。”這樣一翻譯可就什麽味道也沒有了。

我去看昆曲,“打虎遊街”、“借茶活捉”……好戲。小醜的蘇白尤其傳神,我聽得津津有味,不時發出笑聲。鄰座是一個唱花旦的京劇女演員,她聽不懂,直著急,老問:“他說什麽?說什麽?”我又不能逐句翻譯,她很遺憾。

我有一次到民族飯店去找人,身後有幾個少女在嘰嘰呱呱地說很地道的蘇州話。一邊的電梯來了,一個少女大聲招呼她的同伴:“乖麵乖麵”(這邊這邊)!我回頭一看:說蘇州話的是幾個美國人!

我們那位唱花旦的女演員在語言能力上比這幾個美國少女可差多了。

一個文藝工作者、一個作家、一個演員的口味最好雜一點,從北京的豆汁到廣東的龍虱都嚐嚐(有些吃的我也招架不了,比如貴州的魚腥草);耳音要好一些,能多聽懂幾種方言,四川話、蘇州話、揚州話(有些話我也一句不懂,比如溫州話)。否則,是個損失。

口味單調一點、耳音差一點,也還不要緊,最要緊的是對生活的興趣要廣一點。

一九八六年八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