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再版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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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橋集》能夠再版,是我沒有想到的。去年房樹民同誌跟我提過一下,說這本書打算再版,我當時沒有太往心裏去,因為我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不料現在竟成了真事,我很高興,比初版時還要高興。這說明有人願意看我的書。有人是不願意有較多的人看他的書的,他的書隻寫給少數有高度藝術修養的人看。日本有一位女作家到中國來,作協接待她的同誌拿了她的書的譯本送給她,對她說:“很抱歉,這本書隻印了兩千冊。”不料她大為生氣,說:“我的書怎麽可能印得這樣多!”她的書在國內,最多的隻印七百本。中國古代有一個文人,刻了集子,隻印了兩本。我沒有那樣的孤高。當然,我也不希望我的書成為“暢銷書”。

讀者不會是對我一個人的散文特別感興趣,我想這是對散文的興趣普遍地有所提高。這大概有很深刻、很複雜的社會原因和文學原因。生活的不安定是一個原因。喧囂擾攘的生活使大家的心情變得很浮躁,很疲勞,活得很累,他們需要休息,“民亦勞止,迄可小休”,需要安慰,需要一點清涼,一點寧靜,或者像我以前說過的那樣,需要“滋潤”。人常會碰到不如意的事。有不如意事,便想尋找可與言人。他需要找人說說話,聊聊。聽人說說,自己也說說。我始終認為讀者讀文章,是參與其中的。他一邊讀著,一邊自己也就隨時有自己的意見,自己的看法。閱讀,是讀者和作者在交談。當然,散文的作者最好不是“語言無味,麵目可憎”的角色。也許這說明讀者對人,對生活,對風景,對習俗節令,對飲食,乃至對草木蟲魚的興趣提高了,對語言,對文體的興趣提高了,總之是文化素養提高了。果真是這樣,那麽這才是真正值得高興的事。

上個月,有一個很年輕的從上海來的女編輯來訪問我。她說我是文人文學或學者文學的一個代表。這大概是上海文藝界一部分同誌的看法。在北京,我還沒有聽到有人這樣說過。過去我隻知道有“學者小說”、“學者散文”,還沒有聽說過籠統的“學者文學”。“學者小說”是小說中的一支,作者大都是大學教授,故亦稱教授文學。這類小說的特點是在小說中談學問,生活氣息較少,不用方言俗話,語言講究而往往深奧難懂。海明威、福克納、斯坦因貝克……的小說是不能叫做“學者小說”的。亨利·詹姆斯的小說大概可以算是“學者小說”。那是我讀過的最難讀的小說。我的小說大概不是“學者小說”。“學者散文”的名聲比“學者小說”要好一些。英國的許多Essay都是“學者散文”。法布爾的《昆蟲記》可以說是“學者散文”,因為談的是自然科學而文筆極好。中國的許多筆記,是“學者散文”,魯迅的《二十四孝圖》是“學者散文”,周作人的大部分散文都是“學者散文”。朱自清的《論雅俗共賞》等一係列論學之作,都可作很好的散文來讀。“學者散文”在中國本來是有悠久傳統的,大概在四十年代的後期中斷了。唐弢同誌在十多年前就說過中國現在沒有“學者散文”,以為是一缺陷,這是具有曆史眼光的見識。我願於此少留意焉,然而未能至也。我沒有學問。近年來我痛感讀書太少,不係統,沒有精思熟讀,隻是雜覽而已,又不做劄記,看過便忘。有時為了找一點材料,翻箱倒櫃,好不容易找到了,有用的不過是兩句,真是“所得不償勞”。有時想用一個成語,一個典故,大體的意思是知道的,但是這出於何書,這句話最初是誰說的,就模糊了,正如宋朝人所說:“用即不錯,問卻不會”。——連這句話是誰說的,我也記不清了,大概是洪邁。我倒樂於接受“學者散文作家”這樣一個桂冠的,可惜來不及了。我已經七十歲,還能讀多少書?

我在這本書的自序裏強調了散文接受民族傳統,這是不錯的。但我對新潮或現代派說了一些不免輕薄的話。我說:“新潮派的詩、小說、戲劇,我們大體知道是什麽樣子,新潮派的散文是什麽樣子呢,想象不出。新潮派的詩人、戲劇家、小說家,到了他們寫散文的時候,就不大看得出怎麽新潮了,和不是新潮的人寫的散文也差不多。這對於新潮派作家,是無可奈何的事。”最近我看了兩位青年作家的散文,很湊巧,兩位都是女的。她們的散文,一個是用意識流的方法寫的,一個受了日本新感覺派的影響,都是新潮,而且都寫得不錯。這真是活報應。本來,詩、小說、戲劇都可以新潮,唯有散文不能,這在邏輯上是講不通的。這反映出我的文藝思想還是相當的狹窄,具有一定的排他性。我想和我一樣狹窄的人,甚至比我還狹窄的人還有。在文藝創作上,大家都是平等的,誰也不要以權威自命。不要對自己看不慣,不對自己口味的作品隨便抓起朱筆,來一道“紅勒帛”,“秀才辣,試官刷”。至於有的把一切現代派、新潮的作品,無論是詩、小說、戲劇一概視為異端,必欲除之而後快的大人物,則宜另當別論。

校閱了一遍初版本,發現錯字極少,這在目前的出版物中是難得的。於此,我要對這本書的責任編輯潘靜同誌,責任校對馬雲燕、華沙同誌深致謝意。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