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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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四是個瓦匠,外號“向大人”。

我們那個城裏,沒有多少娛樂。除了聽書,瞧戲,大家最有興趣的便是看會,看迎神賽會,——我們那裏叫做“迎會”。

所迎的神,一是城隍,一是都土地。城隍老爺是陰間的一縣之主,但是他的爵位比陽間的縣知事要高得多,敕封“靈應侯”。他的氣派也比縣知事要大得多。縣知事出巡,哪有這樣威嚴,這樣多的儀仗隊伍,還有各種雜耍玩藝的呢?再說打我記事起,就沒見過縣知事出巡過,他們隻是坐了一頂小轎或坐了自備的黃包車到處去拜客。都土地東西南北四城都有,保佑境內的黎民,地位相當於一個區長。他比活著的區長要神氣得多,但比城隍菩薩可就差了一大截了。他的爵位是“靈顯伯”。都土地都是有名有姓的。我所居住的東城的都土地是張巡。張巡為什麽會到我的家鄉來當都土地呢,他又不是戰死在我們那裏的,這一點我始終沒有弄明白。張巡是太守,死後為什麽倒降職成了區長了呢?我也不明白。

都土地出巡是沒有什麽看頭的。短簇簇的一群人,打著一些稀稀落落的儀仗,把都天菩薩(都土地為什麽被稱為“都天菩薩”,這一點我也不明白)抬出來轉一圈,無聲無息地,一會兒就過完了。所謂“看會”,實際上指的是看賽城隍。

我記得的賽城隍是在夏秋之交,陰曆的七月半,正是大熱的時候。不過好像也有在十月初出會的。

那真是萬人空巷,傾城出觀。到那天,凡城隍所經的耍鬧之處的店鋪就都做好了準備:燃香燭,掛宮燈,在店堂前麵和臨街的櫃台裏麵放好了長凳,有樓的則把樓窗全部打開,燒好了茶水,等著東家和熟主顧人家的眷屬光臨。這時正是各種瓜果下來的時候,牛角酥、奶奶哼(一種很“麵”的香瓜)、紅瓤西瓜、三白西瓜、鴨梨、檳子、海棠、石榴,都已上市,瓜香果味,飄滿一街。各種賣吃食的都出動了,爭奇鬥勝,吟叫百端。到了八九點鍾,看會的都來了。老太太、大小姐、小少爺。老太太手裏拿著檀香佛珠,大小姐衣襟上掛著一串白蘭花。傭人手裏提著食盒,裏麵是興化餅子、綠豆糕,各種精細點心。

遠遠聽見鞭炮聲、鑼鼓聲,“來了,來了!”於是各自坐好,等著。

我們那裏的賽會和魯迅先生所描寫的紹興的賽會不盡相同。前麵並無所謂“塘報”。打頭的是“拜香的”。都是一些十六七歲的小夥子,光頭淨臉,頭上係一條黑布帶,前額綴一朵紅絨球,青布衣衫,赤腳草鞋,手端一個紅漆的小板凳,板凳一頭釘著一個鐵管,上插一支安息香。他們合著節拍,依次走著,每走十步,一齊回頭,把板凳放到地上,算是一拜,隨即轉身再走。這都是為了父母生病到城隍廟許了願的,“拜香”是還願。後麵是“掛香”的,則都是壯漢,用一個小鐵鉤勾進左右手臂的肉裏,下係一個帶鏈子的錫香爐,爐裏燒著檀香。掛香多的可至香爐三對。這也是還願的。後麵就是各種玩藝了。

十番鑼鼓音樂篷子。一個長方形的布篷,四麵繡花篷簷,下綴走水流蘇。四角支竹竿,有人撐著。裏麵是吹手,一律是笙簫細樂,邊走邊吹奏。鑼鼓篷悉有五七篷,每隔一段玩藝有一篷。

茶擔子。金漆木桶。桶口翻出,上置一圈細瓷茶杯,桶內和杯內都裝了香茶。

花擔子。鮮花裝飾的擔子。

挑茶擔子、花擔子的扁擔都極軟,一步一顫。腳步要勻,三進一退,各依節拍,不得錯步。茶擔子、花擔子雖無很難的技巧,但幾十副擔子同時進退,整整齊齊,亦頗婀娜有致。

舞龍。

舞獅子。

跳大頭和尚戲柳翠。即唐宋雜戲裏的《月明和尚戲柳翠》,演和尚的戴一個紙漿做成的很大的和尚腦袋,白色的腦袋,淡青的頭皮,嘻嘻地笑著。我們那裏已不知和尚法名月明,隻是叫他“大頭和尚”。

跑旱船。

跑小車。

最清雅好看的是“站高肩”。下麵一個高大結實的男人,挺胸調息,穩穩地走著,肩上站著一個孩子,也就是五六歲,都扮著戲,青蛇、白蛇、法海、許仙,關、張、趙、馬、黃,李三娘、劉知遠、咬臍郎、火公竇老……他們並無動作,隻是在大人的肩上站著,但是衣飾鮮麗,孩子都長得清秀伶俐,惹人疼愛。“高肩”不是本城所有,是花了大錢從揚州請來的。

後麵是高蹺。

再後麵是跳判的。判有兩種,一種是“地判”,一文一武,手執朝笏,邊走邊跳。一種是“抬判”。兩根杉篙,上麵綁著一個特製的圈椅,由四個人抬著。圈椅上蹲著一個判官。下麵有人舉著一個紮在一根細長且薄的竹片上的紅綢做的蝙蝠,逗著判官。竹片極軟,有彈性,忽上忽下,判官就追著蝙蝠,做出各種帶舞蹈性的動作。他有時會跳到椅背上,甚至能在上麵打飛腳。抬判不像地判隻是在地麵做一些滑稽的動作,這是要會一點“輕功”的。有一年看會,發現跳抬判的竟是我的小學的一個同班同學,不禁啞然。

迎會的玩藝到此就結束了。這些玩藝的班子,到了一些大店鋪的門前,店鋪就放鞭炮歡迎,他們就會停下來表演一會,或繞兩個圈子。店鋪常有犒賞。南貨店送幾大包蜜棗,茶食店送糕餅,藥店送涼藥洋參,綢緞店給各班掛紅,錢莊則幹脆扛出一錢板一錢板的銅元,俵散眾人。

後麵才真正是城隍老爺(叫城隍為“老爺”或“菩薩”都可以,隨便的)自己的儀仗。

前麵是開道鑼。幾十麵大篩同時敲動。篩極大,得吊在一根杆子上,前麵擔在一個人的肩上,後麵的人擔著杆子的另一頭,敲。大篩的節奏是非常單調的:哐(鑼槌頭一擊)定定(槌柄兩擊篩麵)哐定定哐,哐定定哐定定哐……如此反複,絕無變化。唯其單調,所以顯得很莊嚴。

後麵是虎頭牌。長方形的木牌,白漆,上畫虎頭,黑漆扁宋體黑字,大書“肅靜”、“回避”、“敕封靈應侯”、“保國佑民”。

後麵是傘,——萬民傘。傘有多柄,都是各行同業公會所獻,彩緞繡花,緙絲平金,各有特色。我們縣裏最講究的幾柄傘卻是紙傘。硤石所出。白宣紙上紮出芥子大的細孔,利用細孔的虛實,襯出蟲魚花鳥。這幾柄宣紙傘後來被城隍廟的道士偷出來拆開一扇一扇地賣了,我父親曾收得幾扇。我曾看過紙傘的殘片,真是精細絕倫。

最後是城隍老爺的“大駕”。八抬大轎,抬轎的都是全城最好的轎夫。他們踏著細步,穩穩地走著。轎頂四麵鵝黃色的流蘇均勻地起伏擺動著。城隍老爺一張油白大臉,疏眉細眼,五綹長須,蟒袍玉帶,手裏捧著一柄很大的折扇,端端地坐在轎子裏。這時,人們的臉上都嚴肅起來了,正如魯迅先生所說:誠惶誠恐,不勝屏營待命之至。

城隍老爺要在行宮(也是一座廟裏)呆半天,到傍晚時才“回宮”。回宮時就隻剩下少許人扛著儀仗執事,抬著轎子,飛跑著從街上走過,沒有人看了。

且說高蹺。

我見過幾個地方的高蹺,都不如我們那裏的。我們那裏的高蹺,一是高,高至丈二。踩高蹺的中途休息,都是坐在人家的房簷口。我們縣的踩高蹺的都是瓦匠,無一例外。瓦匠不怕高。二是能玩出許多花樣。

高蹺隊前麵有兩個“開路”的,一個手執兩個棒槌,不停地“郭郭,郭郭”地敲著。一個手執小銅鑼,敲著“光光,光光”。他們的聲音合在一起,就是“郭郭,光光;郭郭,光光”。我總覺得這“開路”的來源是頗久遠的。老遠地聽見“郭郭,光光”,就知道高蹺來了,人們就振奮起來。

高蹺隊打頭的是漁、樵、耕、讀。就中以漁公、漁婆最逗。他們要矮身蹲在高蹺上橫步跳來跳去做釣魚撒網各種動作,重心很不好掌握。後麵是幾出戲文。戲文以《小上墳》最動人。小醜和旦角都要能踩“花梆子”碎步。這一出是帶唱的。唱的腔調是柳枝腔。當中有一出“賈大老爺”。這賈大老爺不知是何許人,隻是一個衙役在戲弄他,賈大老爺不時對著一個夜壺口喝酒。他的顢頇總是引得看的人大笑。殿底的是“火燒向大人”。三個角色:一個鐵公雞,一個張嘉祥,一個向大人。向大人名榮,是清末的大將,以鎮壓太平天國有功,後死於任。看會的人是不管他究竟是誰的,也不論其是非功過,隻是看扮演向大人的“演員”的功夫。那是很難的。向大人要在高蹺上蹚馬,在高蹺上坐轎,——兩隻手抄在前麵,“存”著身子,兩隻腳(兩隻蹺)一蹽一蹽地走,有點像戲台上“走矮子”。他還要能在高蹺上做“探海”、“射雁”這些在平地上也不好做的高難動作(這可真是“高難”,又高又難)。到了挨火燒的時候,還要左右躲閃,簸腦袋,甩胡須,連連轉圈。到了這時,兩旁店鋪裏的看會人就會炸雷也似的大聲叫起“好”來。

擅長表演向大人的,隻有陳四,別人都不如。

到了會期,陳四除了在縣城表演一回,還要到三垛去趕一場。縣城到三垛,四十五裏。陳四不卸裝,就登在高蹺上沿著澄子河堤趕了去。趕到那裏,準不誤事。三垛的會,不見陳四的影子,菩薩的大駕不起。

有一年,城裏的會剛散,下了一陣雷暴雨,河堤上不好走,他一路趕去,差點沒摔死。到了三垛,已經誤了。

三垛的會首喬三太爺抽了陳四一個嘴巴,還罰他當眾跪了一炷香。

陳四氣得大病了一場。他發誓從此再也不踩高蹺。

陳四還是當他的瓦匠。

到冬天,賣燈。

冬天沒有什麽瓦匠活,我們那裏的瓦匠冬天大都以糊紙燈為副業,到了燈節前,擺攤售賣。陳四的燈攤就擺在保全堂廊簷下。他糊的燈很精致。荷花燈、繡球燈、兔子燈。他糊的蛤蟆燈,綠背白腹,背上用白粉點出花點,四隻爪子是活的,提在手裏,來回劃動,極其靈巧。我每年要買他一盞蛤蟆燈,接連買了好幾年。